第12章 喜旧厌新(第3页)
那晚,松茸炖鸡汤喝得虞墨惜都快成仙了,苏阿姨亲手包的江浙口味的小肉粽吃得她嘴巴油汪汪的。项勇也吃得心满意足,宽宽的额头冒着亮光,还嘲笑虞墨惜“没出息”。两个人完全没吃相,为了抢一只脱骨的鸡腿大打出手,苏阿姨不住地笑说:“这有什么好抢的,想吃鸡的话,明天我给你们炖,快别抢了。”好似教育两个小孩子。
吃饱喝足,墨惜要帮苏阿姨收拾碗碟,苏阿姨笑说:“不用不用,你们去玩儿吧。”项勇也拉她:“过来陪我看电视。”他居然看“穿越剧”。
在项勇面前,墨惜很少有主张,这一次是例外,她拿过遥控器,换了频道。
“小姑娘不都爱看这个吗,回到过去不是挺好玩儿吗?”
“我不爱看这个。”她不想回到过去,一点儿都不想。她甚至不敢去回忆过去。那撕心裂肺的煎熬、永无止境的期盼,一想到就要发起高烧。她只希望那是一场耗时太过漫长的噩梦,快些醒过来,再不去回味。
换来换去,锁定了一个鉴宝节目。项勇就笑她:“你这个财迷,就对宝贝感兴趣,看那么多鉴宝节目还跑去古玩市场买回一个傻了吧唧的仿制品。”
“我又没说它是古董!”墨惜争辩着,“我就是喜欢它的老旧气息。老旧的物件让人觉着踏实。”
“你真这么想啊,那你等等!”项勇像是想起什么了似的,笑嘻嘻跑去楼上,没一会儿,拎出一个绿色军用挎包来,“给你看看我收藏的老物件!”
“你这包就够老的啦。”墨惜眼睛一亮,“我也有过一个。”
墨惜小的时候,上学的书包还没有今天这般花花绿绿,很多小孩子还喜欢从父母那里要来绿色的军挎背着上学,觉得很酷。墨惜家里也有一个,是爸爸留下的,一直没舍得用。墨惜想念爸爸,就每天背着那个书包上学去。上学的路不算太远,边走边玩,半个小时就到了。春夏之际的放学路最有意思,揪一大串香甜的槐树花当零食,或者把榆钱儿带回家让妈妈和着面糊糊蒸来当饭吃。
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几个高年级的男孩子拦住她要抢她的挎包,她无论如何不肯放手,吵闹间就和他们扭打起来。虽然很快被大人拉开了,墨惜还是吃了苦头,膝盖蹭破了皮流了血,蓝色校服裙子上的背带扣子被揪掉了,心爱的书包也被地上的玻璃碴划了一道口子。她一颗眼泪都没掉,并不喊疼,就那样倔强地回到家里。
妈妈问她:“女儿,为什么跟人打架?”她不回答,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她恨那些人骂妈妈是瘸腿小寡妇,她不允许别人说妈妈是克死娘家又克死丈夫的丧门星。半大的孩子,说是天真,做出的事却充满无知的残忍。
妈妈没有责怪她,轻柔擦干她脸上的泪水,小心翼翼帮她处理了膝盖的伤口,然后掰一半刚刚出锅的红豆包给她吃。香香糯糯的红豆馅,还是热的,捧在手心里好安慰。墨惜止了眼泪,搬着小板凳坐在妈妈身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看她在缝纫机前给她钉校服的扣子。
扣子钉好了,又开始补书包。那军用挎包是帆布的,很厚,任凭晴雯补孔雀翎大氅的巧手,恐怕也难补回原样。妈妈就拿一只小号的绣花撑子把书包撑起来,用各种深浅不同的绿线一针一针在上面绣。除去吃晚饭,妈妈一直在绣,每一个针脚都紧致细密。屋子里的灯泡瓦数不高,不甚明亮,还有小小的蚊蚋和飞蛾盘旋飞舞。妈妈就在那样的灯光下细细密密地缝补那个墨惜心爱的绿色挎包。临睡前,挎包终于补好了,破损的地方被妈妈绣上了几株萱草,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从那天起,那只独一无二的绿色挎包再也没有离开过虞墨惜。她从高中开始住校,换了新书包,后来又到外面读书,那只挎包一直带在她身边。妈妈是再普通不过的居家妇女,不会讲高深的大道理,只是用浓浓的爱意告诉墨惜:“萱草虽微花,孤秀能自拔。亭亭乱叶中,一一芳心插。”
这样的过往,墨惜只对两个人讲过。
破了的书包能够缝补好。破碎的心,再难修缮。
“妈妈呢?”项勇一手抱着挎包,一只手轻轻抚了一下她脑后的发髻。
“妈妈不在了。”墨惜惊讶于自己竟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经过两次大手术,妈妈终究没能再次醒过来,冲墨惜笑一次。重症监护室里,各种仪表、管子维系着她的生命,足足有小半年的时间。后来,仪表和管子都不需要了,她被宣布为“植物人”。没有语言,没有声音,没有笑容,幸好还有温度。
后面的三年,墨惜的精神寄托就是残存在妈妈身上的那点儿温度。一有时间,她就去医院拉着妈妈的手坐一会儿,陪她说说话,给她讲自己的工作情况,升职了,加薪了,又在哪里盖了什么样的高楼。她把每一件有趣的事说给她听,因为医生说过,奇迹是有可能发生的,植物人醒来的先例不是没有。墨惜总相信,妈妈那样善良那样美丽的人,一定会好起来的。直到有一天,医生宣布妈妈去了另一个世界。
墨惜没有跟项勇说这些,只是淡淡笑了笑。“我相信她会幸福的。”说完伸手去拉他的挎包,“给我看看你的宝贝吧?”里面硬邦邦像是个铁盒子。
“算了。”项勇突然反悔,“改天再给你看吧。”他又把他的宝贝收了起来,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半个西瓜,并不切开,只用勺子自己挖着吃。他边吃边坏笑着说:“冰镇西瓜好甜啊。你也想吃?”
墨惜看着他,心想:还大户人家呢,基本的待客礼仪都不懂。
“不给你吃。”项勇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
墨惜正要发作,苏阿姨端了只大陶瓷杯子过来:“墨惜呀,你不能吃凉的,项勇让我给你煮了姜糖水,慢慢喝。”墨惜一愣,热热的水杯已经捧到了手上。
都说心手相连,姜糖水的温度从手掌很快传递到了心里,她甚至感觉到脸颊升起两团红晕,支支吾吾说了谢谢,也不知该谢苏阿姨,还是该谢那个可恶的项小三。干脆不再多说,抱着大杯子窝在沙发里看电视。
真皮沙发大得像床,虞墨惜和项勇一头坐一个,他用勺子吃冰镇西瓜,她抱着大杯子喝糖水,快点儿就趴在他们脚下的地毯上,白白的狗毛与脚下厚厚的白色地毯混为一体。墨惜倚着一大堆舒服的抱枕,看电视里鉴宝节目的主持人拿起大锤子稀里哗啦地砸赝品。
那碗姜糖水不知用什么煮的,格外香甜,喝到肚子里暖暖的,墨惜的额角轻微出汗,常见的那些小毛病好像都不见了,下午逛古玩市场的一身疲惫也少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昏昏欲睡的眩晕感。不是她平日恐惧的那种眩晕,而是一种非常放松、非常踏实的眩晕。这让她想起儿时在老家的那两间小平房里,夏日的晚饭后,妈妈把她从大澡盆里捞出来,用毛巾被裹好,抱到小院子里乘凉,等待爸爸下夜班回家。
她和妈妈紧紧依偎在一起,看天上的星星。那时的夏夜仿佛永远是晴空万里,银河宽而明亮,无数颗星星齐齐地冲她眨眼微笑。妈妈扇着蒲扇帮她驱蚊,脚下还点着一把艾草,袅袅香气蒸腾起来,渐渐晕染出一个曼妙的梦境。墨惜闻着妈妈身上的香皂味儿、自己身上的痱子粉味儿,和院子里金银藤的芬芳,嘴角带着笑意就睡过去。
梦里,爸爸下夜班回来了,把她抱回屋子,用带着胡楂儿的下巴在她的小脸上蹭一蹭。她并不睁开眼睛,却知道爸爸在,妈妈也在,她就睡得很安心。
好似睡了很久很久,觉得热,睡了一身的汗。妈妈轻柔的手指伸过来,缓缓抚开她额前的碎发,帮她擦掉汗珠。然后,有徐徐的一阵凉风吹过来,很舒服。肯定是妈妈在扇扇子,她撒娇地把头依向妈妈的怀抱,身子蜷起来,抓紧她的衣襟,继续睡过去。
越睡越热,不断辗转反侧。终于醒来。
身边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心头划过无限的落寞难过。电视还开着,鉴宝节目早就结束了,播着一部久远年代的老电影,黑白的。屏幕显示的时间已近凌晨一点。
墨惜定了定神,才想起,这不是自己的家,而是项勇的家。她完全惊醒过来,记起自己看着电视就睡着了,想要起身,发觉有人在背后抱着自己。那人的一只手正捂在她的小腹上,手腕上的表还没摘下来,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是一块“铁血”。
“项勇。项勇。”她抬起他的手挣扎着坐起来。
他好似在梦中被惊醒,睁眼的时候带着几分恐惧,皱紧眉头看了她几秒钟才松了口气,刚才蜷着的身子舒展开,夸张地伸了一个懒腰:“苏阿姨回我舅爷爷那边了,看你睡得香就没叫醒你。已经这个时候了,你在二楼客房睡吧。”说着就坐了起来,打了个哈欠,“这儿有一间贝西西的屋子,穿的用的都有,你别走了,住这儿吧。”
墨惜已经站了起来,他就那样坐在沙发上,像个睡眼蒙眬的孩子仰头看她。有那么一个瞬间,墨惜想点头的。可是,想到刚才的梦境,以及醒来时他们两个人的姿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让她觉得心烦意乱。她不好意思去求证梦境中的“爸爸”、“妈妈”是谁。她把散乱的发丝用簪子重新绾好,拎起下午淘来的那个仿旧的棒槌瓶,对他说:“我还是回家吧。你不用送我,这个时间还有出租车的。”
项勇脸上的倦意已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忧伤的失望,然后是他经常发作的急躁。“走吧走吧,爱住不住,我送你回去。”一把抄起茶几上的车钥匙,“我总不能让一个女人大半夜的打车从我家离开。”
那晚之后,他们就有很长时间没再见面,直到那次在湖北菜馆与习副总吃饭,碰巧与章轲风狭路相逢。看书阁『m.seeshu.net』,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