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第2页)
“妈,其实那个时候,你是想离婚,跟许叔叔在一起的吧?”我问。
多年前的事,翻出来说,倒也坦然了。我妈跟我聊了这么多,已经没了开始时的谨小慎微,尺度明显大了。她说:“你周阿姨去世一年之后,开始有人给许叔叔提亲。他都不满意。他曾婉转问过我的意见,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他和小舟都需要我。如果我说不动心,那是骗人的。可是你知道,那段时间咱们家里是什么情况。”
“嗯,我知道。”
那段时间我家里也不太平,我爸一直在机关工作,突然被放逐到了基层当小领导。说是升官了,还说是下去锻炼锻炼以后再提拔,但是工作性质变化很大,他不得不更多时间加班。基层工人的行事法则跟机关完全不一样,烟里来酒里去各种应酬,我爸有点儿应接不暇。他脾气暴躁,性子又太直,很长时间适应不来那些江湖规矩,每天都像红眼的公牛一样,看谁都是那块招惹他的红布,动不动就想骂人,我妈是最直接的受害者,后来,竟升级到了动手。
有一次我下晚自习回家,发现妈妈竟然没戴眼镜。我说你眼镜呢,她支吾半天没正面回答。后来我追问她才承认,她跟我爸吵架,我爸给了她一耳光,把眼镜打飞了。跟那些爱跟孩子说另一方坏话的家长比起来,我妈算是嘴巴严的。可是那个时期,她真的忍不住了,涕泪横流开始跟我诉苦。她说她知道我爸有外遇了,看不上她了,所以才这么无所顾忌。
如果那个时候妈妈离开爸爸去找许叔叔,说不定会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是她没有。她害怕。她怕流言蜚语,也怕我爸找她麻烦。她心里向往着安宁幸福的生活,但是没有胆子迈出那一步。她还对我说:“傻孩子呀,我要是那样带着你去找许叔叔,人家会连你都骂,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妈妈带着这份如履薄冰、忍辱负重,拒绝了许叔叔的邀请。
偏偏在那时候,我爸如日中天的地位被撼动了。首先是他的单位开始实行下岗裁员,他手下的员工要裁掉一大批,而这个上级指示要我爸亲自传达。现在看来事情就很清楚了,我爸不过是办公室政治的一个牺牲品,被领导派去处理一个最难的烂摊子。因为下岗名单这件事,我爸得罪的人太多了,那阵子风声鹤唳,我妈提前下班去接我放学,就是害怕有坏心眼的下岗工人去学校找我麻烦。我妈妈甚至想过要不要随身带把匕首什么的,以备不测。跟我爸一同主持下岗工作的人,家里玻璃被人砸了,一个装着硫酸的大瓶子啪地一下穿过阳台窗户丢进客厅,差一点点就伤到人;还有一个大瓶子装着屎尿,丢进了朝南的卧室。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雪上加霜的是,我爸的情妇以跟人联手做生意为由骗了我爸一笔钱,然后又做局敲诈了我爸一笔。我爸妈辛苦攒下的一点点钱,几乎悉数赔了进去。
即使这样,我妈也没有选择离婚,而是抱着一丝幻想,以为这一次的患难与共可以换得他洗心革面。
这些事,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在他们无数次的争吵中已经梳理得清清楚楚。
那个冬天特别难熬,我到现在都不愿意去回忆,放学之后天都是黑的,地上的雪被往来车辆碾压实了,滑溜溜的。我挎着书包推着单车跟一群所谓的“坏孩子”流连游戏厅、台球室,抽烟喝酒骂人,尽可能晚地回家。我不知道回那样的家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怎样面对那样的父亲。我甚至想过离家出走,把存钱罐里所有的钱倒进书包里,然后去火车站看每一趟通往远方的列车,可惜,去远处的车票都贵,我买不起,干脆把钱花了买烟给小伙伴们抽。有意思的是,对于我的晚归,他们似乎无暇追究。
后来有一天,许载舟旷课去学校找我,对我说:“我爸换了新学校教书,我们要搬家了。以后就离得远了,我就不能来看你了。”其实葬礼之后,我已经很少看到他了。他个子高了不少,少了小时候那种天真顽劣的表情,说话也瓮声瓮气的。
我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妈妈说,她已经知道了。有人给许叔叔介绍了一个离婚女人,带一个女孩,那女的也是老师,各方面都跟许叔叔蛮相配的。她祝福他了,希望他和许载舟在新成立的家庭里一切都好。
我升高中那年,爸爸的职场生涯再次顺风顺水,曾经被情妇坑蒙拐骗的伤痛似乎也痊愈得差不多,他又是家里颐指气使的将军了。我妈很平静地跟他离了婚。她什么都没要,只要了出嫁时候姥姥给她做的一床绣花被子,红红绿绿的锦缎,十几年了,依旧鲜亮如初。
而那时候,许叔叔已经再婚了。许载舟给我写过两封信,他说他不喜欢那个后妈,不喜欢那个刁钻的妹妹,他说他爸再也不跟他一起下象棋了,而是学会了喝闷酒,话越来越少,家里所有的话都让那个后妈说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甚至不愿意跟他分享我的心事。当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件事,努力读书,考最远的学校,以后再不回家。
现在,我和我妈坐在沙发上,翻着旧照片,像两姐妹一样说这些旧事,挺坦然的。离婚之后妈妈着实过了一段很苦的日子,找房子,挣钱,顶住各种压力。后来她从百货大楼离职出来,跟人合作生意,各种心酸苦楚数不胜数。不过好在苦尽甘来,她向往的平静的日子终于到了。
要不是听到许叔叔的噩耗,要不是跟许载舟见了面,我几乎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也许人真的会选择性失忆吧,那些不开心不美好的事情自动被屏蔽到不易被发现的角落,这样才能腾出更多地方接纳开心和美好的事。
几年前我出门办事,在火车站偶遇出差归来的许载舟。他继承了许叔叔的瘦高个和清癯,面貌更像他妈妈,算是个美男子了,跟一年级时矮我半个头的猴崽子判若两人。匆匆见了一面,留了电话号码。才知道他已经成了家,各方面也都还不错。问及许叔叔的身体,他说挺好的,就是二婚不太如意,半路夫妻总是有种种难处,等等。我说我爸妈也离婚了。他说:“阿姨是最像我妈妈的人,可惜我爸爸没福气,娶不到她。”然后又说了些“保持联系”、“去家里玩”之类的客套话。没想到这么客套下来,竟再也见不到许叔叔了。
拉拉杂杂说了半天,我妈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一些。她说:“只能说没缘分吧。有机会在一起的时候,没勇气;有勇气走出那一步了,已经错过了。我知道你一直对你爸有意见,也对我有意见,虽然你没说,但是妈清楚。你觉得我窝囊,可是,我真的不能在那样的时候丢下你爸不管呀。你们这代人,什么东西坏了就讲扔了换新的。我们那代人缝缝补补习惯了,舍不得丢。我年纪轻轻就嫁给他,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他对我真的是不错。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妈像少女一样,竟然羞涩了,“有一次,我们看电影回来,你爸送我回家。我说口渴了,想喝水。那时候也没卖水的那一说,喝水就街边的自来水管子。你爸说水凉,不让我喝,然后自己含了一口,嘴对嘴喂给我了。我想,这样的人,也许会对我好一辈子吧,我也要对他好一辈子。”
这是我妈第一次对我讲她和爸爸恋爱的故事,第一次,像言情小说一样的恋爱故事。这一刻,好像她十几年受到的委屈和怨气都烟消云散,不曾存在一般。那一段相爱相杀残破不堪的婚姻是毒药,而那大海捞针出来的一点点甜蜜就像药引子,骗着她吃了那么多苦。我不知道该说她天真,还是傻。或许每个女人在许愿的时候,都不曾发觉愿望本身的虚幻性。
我说:“那许叔叔呢,你心里终究是有他的吧。”
妈妈说:“我不敢有啊。”
“哎呀你够了啊,都说了这么多了还藏着掖着,有什么不敢有的,人都没了。”我说完才觉得自己失言了,自觉地闭了嘴。
妈妈叹气说:“其实算起来,见到你许叔叔的次数是数得过来的,但是每一次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回,你和小舟一起下棋,把棋子弄了一地,我和你许叔叔一起猫腰在地上捡。他的手碰到了我的手,就那么一下,真的是又害怕,又激动。那心脏跳得呀,现在都没忘。”我妈摘下眼镜,擦了一下眼角,又把眼镜戴上,“唉,跟你说这些干啥,你又该笑我老不正经了。”
我在包里拿出了那盒跳棋,递给她,“妈妈,留个念想吧,许叔叔的心里一直有你。”
妈妈接过那盒跳棋,哭了。
我对你的恨意终将逝去
又是父亲节了。
自从知道这个节日起我每年都会给我爸买礼物,但是从来也没说过“父亲节快乐”这种话。我也不说那是节日礼物,只说“觉得好玩孝敬老头子的”。不够亲密,有所疏离,可以一起喝喝酒吐吐槽,但是肉麻的话一句都没有过。人家都说多年父子成兄弟,我们更像多年父女成父子。
其实有很多年,我们的关系很糟糕。
和很多父母爱吵架的孩子一样,我承担着一项光荣使命:听妈妈说爸爸的坏话。以至于很长时间之内我都说不清楚我爸是个怎样的人。不知道是我年幼的眼睛不太会发现真相,还是大人的误导对一个孩子有着太大的影响,我真的在很多年之内都没有发现我爸的任何优点,他从来不牵着我的手上街,他也不会像别的爸爸一样喊女儿“小公主”。更重要的是,在我妈的罗嗦和唠叨当中,我隐约觉察到他的很多的“丑陋和卑鄙”——比如说,他的外遇。
那会儿我已经上了初中,正是叛逆心理最重的时候。岁月已经打磨掉了我脑海中很多的细节,但清清楚楚得我爸因为这事儿打了我妈一巴掌。
有人说,孩子在该笑的时候不笑,在该哭的时候不哭,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也许他们不理解,孩子在静默的时候,是在考虑一些他们视野里的很重要的事。比如当时的我,想法就只有一个:我恨这个男人,且永不原谅他。
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我爸妈离了婚,我到外地求学,我爸出手阔绰给我很多钱,但是我一跟他再也亲近不起来。因为我的心里筑起了一道墙,多少零花钱也打不穿它。
有一年寒假,我在我爸家里过,突然就得了一场急病,差点死掉。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手露在被子外面,上面插着输液的管子。手很冷,我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这个轻微的动作引起了我爸的注意,他走到床前握住我的手说:“你可真把爸吓死了。”他的手很暖,很暖。虽然我还在想着我心底那句话:“我恨这个男人,且永不原谅他。”但我就是不舍得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我很努力地把脸别过去,不想让他看见我的眼泪。
那时候我正有一个爱得如火如荼的男友,他是纯正的回民,不吃猪肉。我铁了心随了他的信仰,也不吃猪肉。我爸说“你这是胡闹”,我说:“你管不着我,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他忽然就没了脾气,叹了口气,默默转身去厨房,给我包我最爱吃的饺子——猪肉白菜馅。香气溢满整个厨房,然后是卧室。我知道他是用这种方式击垮我的意志,虽然我脾气又臭又倔,但是在美食面前意志不是一般地薄弱。
我病歪歪地挪到厨房去看我爸包饺子,他一直是做饭能手,虽然以前脾气不好拈花惹草还对我妈很凶,但是他真的很会做饭。小时候最爱吃他做的四喜丸子和油焖大虾,真的是左右手都抓满还盯着盘子里的。我凑到我爸跟前想帮他擀个饺子皮什么的,就在那个瞬间,一转头的瞬间,发现他的鬓角都是白发,松松垮垮的双下巴满是老年人的征兆。我当时就震惊了。我爸是公认的帅哥,一直都是,是他们那个年代里浓眉大眼的典型。在我的记忆里,不管他做过多少蠢事错事,他长得帅这一点是毫无争议的。可是,他竟然老了。那个曾经飞扬跋扈打我妈妈的人,那个曾经在职场呼风唤雨的人,那个讲起《三国演义》来滔滔不绝的人,竟然在一瞬间,老了。
恍惚间,很多陈年往事一股脑涌起。我们爷俩也有过快乐的时候啊。
记得小时候,我们家有一大一小两个书柜。大的是我爸的,小的是我的;大的上锁,小的因为主人忘性大常常敞开着;小的里面堆满了小人书、连环画、画报以及一学期一换班的课本;大的里面,据不完全统计,有毛泽东选集、马列主义、中外名著若干,还有一堆菜谱。我只对菜谱感兴趣。我爸越是锁书柜,我就越想往里面钻,算计着要把他的菜谱全偷出来看个遍,还要动手照着做。
终于有一天下午,我趁着我爸不在家而书柜钥匙又被忘在写字台上的大好民主时光打开了我爸的书柜,拿出了那堆菜谱,十来本,我花了好大的劲儿才弄出来。那时候的菜谱远没有现在的做得考究,只是白纸黑字,一道菜一道菜按序号排列,写着配料、制作程序、口味风格,以及某种功效。但在我眼里那是些多神奇的书啊,粤菜、川菜、面点、凉拌菜,还有“珍珠白玉”、“珠翠玛瑙”、“清水芙蓉”之类,连肘子都是“水晶”的,远远比我妈整天挂在嘴上的“疙瘩汤”听着舒服。
看着不过瘾,我就手痒痒想自己做。清楚地记得我做的那道菜叫“翠皮香蕉”,大致就是把香蕉切段,中间掏个洞,填上京糕(也叫山楂糕),外面裹一层面粉糊糊过油炸,外苏酥里嫩,酸甜可口。这对一个馋嘴的孩子真是诱惑无穷。刚好我们家还有两根大香蕉,京糕没有,但似乎可以用水果糖代替,这么想着,我就勇敢地把理论赴诸于实践。我在炒勺里放了半下子油,又烧得非常热,浓烟滚滚,手里捧着几团香蕉、水果糖和面粉的混合物,心中默念阿弥陀佛,义无返顾地把它们投进了油锅里。
下场如何,可想而知——好在我比较的不笨,及时关了火。我为我损失的香蕉及糖果心痛了很久。我妈很是生气,为了浪费的油,更为了我不懂事胡闹差点出危险。不过我爸倒是笑得岔了气,抱着他的宝贝菜谱说“后继有人”。可能是我爸平时不怎么笑的缘故,他那天大笑的样子,我记得很深很深。
那时候我被一首叫做《好小子好小子》的歌曲毒害,每天必要吼上几遍“若要是谁呀被坏人欺负了,好小子就拿他开刀”。我爸每每闻声,必怒目而视做家门不幸状。
后来有了随身听,我整天忙着听“英语磁带”。其实我自己心里有数,英语是可以不听的,但郑智化的《水手》和《星星点灯》一定要学会;齐豫的《橄榄树》绝对要经常温习;罗大佑那老男人的歌是很有味的;小虎队虽然“幼稚”了些,《星光依旧灿烂》《青苹果乐园》《爱》《再见》等歌却是好的;还有周华健,下巴虽然很大,歌声却十分迷人,歌词也写得很不赖……后来我妈发现了我随身听里的猫腻儿,大发雷霆,似欲将其碎尸万段以解其恨。我抱头鼠窜放学不敢回家,我爸知道了情况,问我听的是什么。当时我正沉醉于邓丽君小姐的甜言蜜语,故如实禀报。不料我爸皇恩浩荡:“嗯,她的歌还可以,咱家有好多,以前我录的,你别瞎花钱去买了。那时候,她的歌得偷着录,我们买空白磁带在家里藏着揶着翻录,你爹我录得最多!你们现在的人,哪儿懂啊,哼!”我险些对他山呼万岁。
后来,我又对迈克尔?杰克逊着了迷,整天听着惊天动地的摇滚乐跟着节奏头摇尾巴晃,这在一个传统家庭里简直是犯上作乱。我爸痛心疾首,三令五申。无奈我躲在自己小书房里不出来,把门一锁,听着摇滚复习功课,准备迎接考试。一边复习还一边幻想要是我爸能出差几年去外地就好了。阿Q若此,都是民主精神没有落实到实处的结果。后来我成绩好,我爸去参加家长会还跟其他家长交流经验,提到我考试前的心理素质一直很好,总听黑人音乐以放松情绪。我就奇了怪了,他怎么知道杰克逊是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