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光阴密室(第5页)
“你是说,项勇他,要做开颅手术……”
虞墨惜不知道这几个字是否由自己的口中说出,她再一次感觉到灵魂飞升出体外,轻飘飘地俯视自己。多年前的噩梦又一次重现了,她机械地抬起手来,狠狠在自己的脸上掐了一把。不疼。真好。感觉不到疼,说明这不是真的,是假的,是个噩梦。只要她醒过来,项勇就会好好地站在她面前,叼着雪茄邪邪坏坏地冲她笑。她不需要去脑外科,不需要看着他乌黑的头发被一缕一缕剃下来,不需要在手术室外面苦等,不需要在重症监护室外面扒着玻璃看他,不需要看各种奇怪的管子和仪器把他缠绕起来。这肯定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她把小兵熊紧紧抱在怀里,两张签了字的门票就在它的绿色小挎包里,她要把它亲自交给项勇,还要项勇给她戴上那枚眼泪形的戒指。戴上那枚戒指,她就再也不会流泪了。
突然,有人闯进了总裁办公室。秘书拼命拦着:“您不能进去,项总吩咐过的,谁都不能进!”
那人已经冲进来,大步走到墨惜身边:“项越,你在干什么!”贝西西怒不可而,粉面通红,把秘书甩在身后,“项勇不是交代了吗,这件事不能告诉墨惜!”她拉住墨惜就往外走,“妹妹,跟我走,别理这两个疯子。”
墨惜却从刚才的梦中惊醒,双脚像钉在那里一般:“西西,项勇要动手术,是不是?成功的概率有多少?请你告诉我。”
贝西西指着项越大喊:“都怪你!你为什么一定要告诉她,你这么做太过分了!”又指向项战,“二哥,你怎么也帮着大哥?项勇不是说了吗,不要让墨惜知道。”
项越声调不高,只说了几个字:“只有她能劝项勇。”
“你还说!你就是个冷血!”贝西西拉住墨惜,“这是他们项家的事,与你无关。跟我走,我有事情要跟你谈,关于出国读研的。”
“我不走。”墨惜被她带一个趔趄,腿撞在一旁的乌木茶几上,咣的一声响,却丝毫没感觉到疼,“我哪儿都不去。项勇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能走。”
“既然要当项家的媳妇,这件事就得由她来做。”项越依旧面沉似水,眼皮都不多抬一下,靠在沙发上面,“这点儿考验都受不住,没法当项家的媳妇。”
“谁稀罕做你项家的媳妇!”贝西西拉着墨惜不放,“墨惜,听话,跟我走,这几天我就帮你办好入学的事。这是项勇交代的,你出国留学去,等他做完手术,他去美国找你。”
“不行,我不走!”墨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就甩开了贝西西的手,转向项越,“我妈妈做过开颅手术,我知道,这个手术的风险很大,时间拖得越久,危险就越大。你想让我劝项勇,尽早去做手术,对不对?”
项越抬眼看了看她,铁板一块的脸终于浮现出隐忍的疼痛。他没有说话,缓缓把头扭向一旁,胸口处有极其轻微的起伏,像是在拼命压抑。
项战站了起来,表情凝重:“墨惜,把这个难题推给你,真的对不起。老三跟我们交代过,不许告诉你。他这些天一直和大哥、章轲风一起,忙T市的那个土地项目,还让贝西西帮你联系出国留学的事。他说,一定要把你的事安排好,他才能接受手术。因为,因为手术有风险,他担心自己醒不过来……”
项战的眼圈红了。
“我这个弟弟,脾气最倔,凡是他决定的事,谁都劝不动。我们也就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把这些事尽快办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至于手术的成功概率,医生没有把握,只说,越早越有利。这几天他晕倒过两次,已经有危险了。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年纪都大了,我们做哥哥的,必须当家作主。所以,所以我们才请你,帮着劝劝他……”他终究是没忍住眼泪,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捂住眼睛。
项越已经走到老板台后面的落地窗旁,背冲着大伙。
贝西西泪流满面,拉住墨惜的手说:“妹妹,都是我不好,我接到项勇的电话就去了他家,还是没拦住你。我想你一定是跑到公司来了,我还是来晚了一步。真不该把这样的难题交给你。”
习副总也红了眼眶,到落地窗旁和项越站到一处。
只有墨惜一个人没有哭,呆呆地,回握住贝西西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抱着小兵熊。“告诉我,项勇在哪儿?我有话要对他说。我有好多话,要对他说。”
他们一同上了项越的加长林肯。
车子一点一点挤出拥堵得如同停车场的环线公路,上了高速,一直向北,驶向郊外。贝西西对墨惜说,项勇按照她画的图纸,给她造了一所房子。项勇说,墨惜画了那么多图纸,做了那么多模型,自己却住那么破的小屋子,他觉着心疼。
墨惜嘴角浮现一丝苦笑。这话,项勇对她说过,但原话不是这样的。他嘴角叼着雪茄,狼眼斜觑着,做鄙夷状对她说:“笨鱼,你这又当画师又当木匠的,净给别人盖高楼大厦,自己就成天偷着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呀,要不,等我这房子建好了,我少要一间车库,收了你得了。”再甜蜜的情话,到了他嘴里都变成毒舌,这是他项小三的绝技。但是只要你熟悉了他的套路,就知道那些毒汁甜过蜜糖,就知道他那副骄傲倔强的面具底下,藏着怎样鲜活滚烫的一颗心。
图纸交给项勇之后,他再没跟墨惜提过。墨惜问过他施工过程中有没有需要她的地方,他只是拖着懒洋洋的腔调问:“怎么着,还想多挣点儿顾问劳务费是吧?”墨惜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干脆再也不理。她做梦也想不到,项勇找了顶级的设计师把她的图纸加工润色,并且由贝西西拿到国外去参加了比赛,还获了大奖,这是他为她准备的出国读研究生的筹码。
她没想到的很多事,他都想到了。
她想都不敢想的事,他都帮她做到了。
他担心自己再也醒不过来,所以竭尽全力,让她的美梦都成真。
远远的,墨惜就认出了按照图纸设计的那套房子。第三层完全是玻璃造的,利用太阳能发电采光,像一颗光芒四射的大水晶球,干净,透明。只要太阳还照常升起,它就永远充满能量。这是一所象征着永恒的房子。她曾经对几位设计私人别墅或者会所的大老板提过这样的建议,他们都嫌太过“暴露”,不予采纳。项勇提出要盖房子,墨惜又把这个设想讲给他听,他毫不犹豫就满口答应下来。他哪里是自己要盖房子,原本就是要送给她的。只要她高兴,只要她一个微笑的肯定,他就觉得有意义。
此刻,已是晚饭时间,由于是夏天,太阳落得晚,天只是稍稍有些暗,夕阳的余晖刚好洒在大水晶球上面,把里面的人和物照了个玲珑剔透。墨惜远远就能看清有一个人,个子高高的,穿着简单的黑色短裤、白色T恤,正和几个小孩子在水晶球里面追逐打闹,小孩子们手里都拿着五颜六色的水枪一齐朝他“开火”,他则孤军奋战,手持双枪大笑着打退一次又一次进攻。她甚至能够看清楚两只白色的萨摩耶和他们一起嬉戏,一大一小的两朵浮云在他身边左右飘啊飘的。那个水晶球如此美好,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璀璨的几乎失真。
墨惜出现在“水晶球”里的时候,项勇完全愣住。他好多天都没有好好睡觉了,他不敢睡,害怕睡过去就醒不过来。他像是跟时间赛跑似的,抢在每一分每一秒前面为她做事,帮她实现一个又一个愿望。他明显瘦了很多,眼睛下面有浓重的青色,眼神亦是疲惫的。发呆之际,一个小男孩水枪里的水柱完全打到他的脸上,他也不去抹一下,任那水珠在脸上淌下来,就像流了满脸的眼泪似的。
墨惜怀里抱着小兵熊冲他笑:“游乐场的门票还在我这里,你倒好,自己偷欢来了。”说着就捡起地板上一把闲置的水枪,“我也要玩!”
项勇像做梦被惊醒一样,愣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绕开墨惜冲到楼下的院子里,冲着项越他们发火:“你们怎么把她带来了?我怎么跟你们说的!”他气得眼睛里布满红血丝,脑门儿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走!你们都走,把她带走!”
“是我自己要来的!”墨惜追到楼下狠命拉住他,“我说了,我一定要找到你。门票还在我手上,你别赖账,一万年呢,万里长征才刚开始,你没那么容易丢下我的。”
项勇像一头受了伤的狮子,不看墨惜,猩红着眼睛,只盯着哥哥姐姐们愤怒地大口喘气。他知道她最害怕的地方是医院,最恐惧的地方是脑外科,她在那里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位亲人,他怎么可以重新把她带进那样的噩梦里。继而,他又开始恨自己。他不该接她的电话。可是他太想她了,只想听一听她的声音,哪怕最后跟她斗一次嘴也好。没想到,她竟然拿到了那两张门票,在这样的关头,央求他,不要丢下她。他只怕那门票真的会过期,太过美好的东西都太短暂,过期了就再也找不回来。如果他真的醒不过来,自私地一个人睡过去,丢下她一个人守着那样一大堆回忆,他不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罪人。
他还是不看她,哑着嗓子对贝西西说:“出国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你尽快把她弄走,要不然她的托福成绩就过期了。”
“过期了我可以再考,”墨惜拉住他的手,“我要你和我一起考。你不是吹牛说自己记忆力好吗?咱俩比赛记单词,看谁厉害。不准去新东方,也不准去新西方,什么辅导班都不准参加,我们就背单词,你敢不敢跟我比赛?别说你害怕啊!”
他抹掉脸上的水珠,看着面前这个努力微笑的傻瓜,浮现一个凄凉的笑容,“听话,乖乖上学去,等我把子弹拿出来,我去美国找你,咱开个中文辅导班,让洋鬼子们全考中文四六级,答论述题用毛笔,答题卡用小刀往甲骨上刻,听力全用周杰伦的歌,《双节棍》听两遍,《青花瓷》听一遍,阅读理解用周易,口试要求唱京剧,实验就考包饺子!”
“就这么办!”墨惜笑得嘴角酒窝都露出来,“你勇敢去做手术,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等你。你是霸王转世啊,一个小手术怕什么,麻醉过了,又是一条好汉!”
项勇没再说话,神情凄然地望着她。他是霸王,怎奈何四面响起楚歌声。他不知道老天爷将如何处置这个转世的霸王,那颗将军的头颅打开之后能否再复原?那些前世今生的未了情缘,那些任性的骄傲和荣耀,会不会随着无影灯的熄灭而化为袖底风?谁都不知道。
别墅带着一个大院子,种了大片的虞美人,红的,白的,粉的,黄昏时分有微风拂过,暗香浮动,每一朵花都在笑看苍天,无力地托举着一个颤巍巍的心事。
一个稚嫩的童音在高高的三楼大“水晶球”里传出来:“项勇叔叔,我好饿,有东西吃吗?”继而,几个小脑袋都挤到了大玻璃窗前。
小孩子永远不知道,成人世界里有几多烦恼。在他们看来,最难过的事就是项勇叔叔过几天就要搬走了,不能和他们玩游戏了。
墨惜转身冲孩子们挥挥手,又笑问项勇:“以后我们结婚了,多生几个孩子好不好?我给他们做饭洗衣服,你教他们带兵打仗。”
“笨蛋!”项勇一根指头在她脑门儿上重重戳了一下,“有你这么当妈的吗,和平时期老盼着孩子去打仗。让我爷爷知道了,肯定家法伺候!”
“那你要保护我,代我受过!”她拉住他的手,一下一下往下坠。
他宠溺地笑,摸了摸她的头发:“好,我代你受过,反正我被打皮了。”然后冲孩子们招手,“猴崽子们,下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