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谁在等谁(第2页)
为了照顾两位女士,章轲风坐在了前排副驾驶位置,墨惜和乔楚一同坐在后面。据说这样一部车子内部需要十几头小牛的完整真皮,墨惜觉得那些小牛一起被宰割时的疼痛都找补到了她的身上。豪华座椅,羊毛地毯,每一寸接触空间都让她如受凌迟。
由于刚才在市场里逛了很久,墨惜的额角有些汗珠。车内空调开得很舒服,她掏出面纸来擦拭,乔楚细心地帮她打开旁边的胡桃木化妆镜。墨惜略显局促地道了谢,乔楚又打开一旁的小冰柜,问她:“这里有冰激凌,虞小姐要不要来一份?”
“不,我不喜欢吃甜食,谢谢。”那冰激凌太甜了,它来自一个不出名的小胡同,包装亦不甚讲究,却有一个无比诗意的名字:声声慢。当年的虞墨惜爱死了那个牌子的冰激凌,托着下巴对兵哥哥说:“你要永远给我买冰激凌吃。”那个夏天甜腻得犹如冰激凌融化在手,几乎粘住五指。
“我也不喜欢。怕发胖!”乔楚笑脸明媚,竟然像闺中姐妹一般俏皮地冲墨惜做了个鬼脸,“但是轲风喜欢,一年四季都带在身边。”
纸巾在墨惜的手里被绞成很小很小的一团,像干瘪的茉莉。
“虞小姐,真是对不住你,周末还要拉你去公司加班。明天我和轲风就要去英国,参加高中学校的校庆。今天把几个重要的问题定下来,你和萧总就可以展开下一步的工作了。说实话,这个项目原本应该花落别家的,轲风为你们在董事会那里说了不少好话,你们才最后中标。你们衡建不能辜负我们的信任呀!”
“请章总和董事会放心,我们衡建从来不会让客户失望。”墨惜还记得萧建豪宣布中标时激动的神情。他说过,竞争对手来头不小,衡建胜出的机会渺茫,是章轲风看在她虞墨惜的薄面上给了萧建豪及衡建这个机会。
车子的前后座之间安置了隔离设备,刚才乔楚的话,前面的人可能听不到。所以,墨惜抬眼看过去,前面的章轲风在舒适的座椅上坐得笔直,纹丝不动。
会议在凤起地产公司的高层专用会议室举行,萧建豪和衡建的几个主要项目负责人已经等在那里。凤起地产的人坐在会议桌的一侧,衡建的人坐在另一侧,甲方乙方,泾渭分明。
按照要求,所有与会者都关掉了手机。
这次项目是老城区的改造,又有一大片年代久远的胡同、平房要拆迁。巨大的地图和图纸都投影在会议室的前方,时而放大,时而缩小。衡建这边的负责人拿着激光笔一边操作电脑一边讲解,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激光笔那个红色的小亮点儿上面,只有虞墨惜愣愣地盯着地图上的一个小标志。
那个叫做“声声慢”的小店,那个承载她最初的甜蜜和最好幸福的小店,很快就要被拆了。店老板开了那样美好的一家店,却再也等不回他心爱的女孩。虞墨惜多年来念念不忘的回忆,很快就随着推土机和挖掘机的巨大轰鸣,化作一摊砖石瓦砾。生活就是这样,不断拆掉旧的,换上新的,老旧的印记逐渐被人遗忘,光鲜亮丽的新风景才被人喜欢。
讲解完毕,又商定了一些细节,墨惜终于盼来了那句“今天就到这里吧”。
她真怕自己撑不住会晕倒在会议室里,还好,从头到尾,章轲风都没有看她一眼。他一直在认真听讲解、提问题,期间做过两次打断,一次补充,和投资委员会的主席耳语了一次,在计算器上计算了两笔数据,侧耳听乔楚说了一句话。他专注起来习惯性地微微蹙眉,下巴和嘴唇都会绷得很紧。他今天穿了黑色的西裤,铁灰色修身衬衣,部队练锤炼出来的V字身材保持得非常好,整个人沉浸于公务的样子很有魅力。墨惜看到自己曾经爱过的大男孩经过岁月的打磨成为这样优质的一个男人,由衷地感到安慰。他与身着银灰色套装的乔律师坐在一起,也称得上的一对璧人。这样很好,只要他能幸福,所有的罪责由她一人来背。
会议结束,章轲风交代了助手招待萧建豪一方的管理层吃晚饭,然后转身走到墨惜面前,说:“我送你回家。”
“不。不用。我打车就可以,这边出租车很多。”
“我送你回家。”他仿佛在下命令。
车的后座很宽敞,内部飘着隐隐约约的香水味,不知是乔楚的,还是章轲风的。这已经不重要了。说不定很快他们就是一家人了。
章轲风一直没有说话,墨惜也没有。她亲自动手打开那个小冰柜,吃掉了里面所有的冰激凌。吃完这些冰激凌,亲手主持拆掉那间“声声慢”,她和他的前世今生都有一个彻底的了结了。很划算。
章轲风坚持要去墨惜租住的寓所看一看。
老旧的小区,老旧的楼道,老旧的电梯,老旧的过去。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控制板的红色数字一个一个亮起,仿佛一簇簇小火焰在眼前跳动。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军校家属区的小板楼里,军医两口子喊他们过去包饺子。狭小的厨房仿佛就是这样两平方米不到的空间,盘盘碗碗瓶瓶罐罐占去大半,墨惜一个人围着围裙在里面剁韭菜馅、和面。章轲风探头探脑挤进去,在后面抱住她,带着胡楂儿的下巴就在她脖颈上蹭。她嬉笑着撵他出去,他偏不听,还扳过下巴吻住她。她就那样傻傻地站着,脖子上带着围裙,两只手都是面粉,一只手还捏着锅铲,被坏笑的他强吻。整个晚上,军医和媳妇都在笑问章轲风脸上的面粉是怎么沾上的。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上辈子吧?为什么吃了那么多的冰激凌,还是不能把记忆冻起来?控制板上的红色数字就像一粒粒小火种,一寸一寸解冻那些原本已经雪藏的往事。
终于,到家了。
天青色的豪华大门,上面一只咄咄逼人的小狮子在为她看家。
章轲风环视这个简陋的一居室,转身看她时,眼圈是红的:“墨惜,你一直骗我,骗了我这么多年。”
墨惜不看他,不应声,打开冰箱取出冰激凌来吃。项勇真好,给她买了那么多的冰激凌,各种口味都有,整整齐齐码放在冷冻室里。她拿出一盒香草口味的,掀掉盖子,大口大口地吃。也许,再多吃一些,那些即将奔流出来的眼泪就可以冻起来。
“傻丫头,”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别再吃了,会吃坏肚子。”那样熟悉的温度。冰激凌借着那温度迅速升腾起白白的冷气,挥发,融化,变得水汪汪。
“好了,”墨惜努力做出一个微笑,“我的家你看到了,不太适合招待客人,我不留你久坐了。你明天不是还要和乔楚一起去英国参加校庆吗?早点儿回去吧。”
“我哪儿都不去。我陪你过生日。”他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拿开那盒冰激凌,放到一旁,然后在西裤口袋里摸出一只红色的盒子,打开,递到她的手心,“墨惜,我说过,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它是我的,我是你的。”
那枚金灿灿的军功章,兀自闪着亮光。隔着这么多年,它依旧华彩夺目。
“它属于你,属于乔楚,不属于我。”要怎样深呼吸,才能止住那即将掉下来的眼泪。
“墨惜,别说这样的话,好吗?乔楚是一位出色的律师,但是我不爱她。我和她除了工作没有别的关系。我只爱你一个。一辈子都是。”
“章总。”墨惜用力吸进一口新鲜空气,伴着刚才吃下去的冰激凌,仿佛食管和血管都有碎冰碴刺穿的疼痛,“你是我们衡建的大主顾,是我的金主儿,只要你多照顾我们生意,按时给我们结款,我就代表萧总和全体员工谢谢你。”
“墨惜,项勇对你好吗?”
她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会问出这样一句,愣在那里。
“墨惜,告诉我,项勇他对你好吗?”
“项勇对我,很好,很好。”
“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章轲风的声音就响在她的耳畔,却似无比遥远,“项勇和我在军校时是同学,同届不同班,我们一直较劲,本科时是这样,研究生时也这样。无论是文化课,还是体能测试,甚至是整理内务,我们都在竞争。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跟人比赛翻单杠,最后摔下来把额头撞伤了,就是和他。后来毕业分配的时候,我们还是在较劲。他是军人家庭出身,按说可以去一个清闲的部门在家门口做个逍遥的干部,因为听说我要去做特种兵,他也报了名。世界真小,争来争去,做生意了,我们还是要做对手,还爱上同一个女人。”
章轲风把墨惜的两只手握在手心,说:“墨惜,告诉我,他真的对你好吗?你和他在一起,幸福吗?”
“章轲风,你走吧。”虞墨惜耗尽所有力气才把自己的手收回来,“我说了,你是我们衡建的大主顾,是我的金主儿,我们不讨论生意之外的事。现在,只有钱能给我幸福。”
她把他推出了家门,两人到了电梯口。“章轲风,以前的事我都忘了,你也不要再提了。好好经营你的公司,去争你的天下。”
电梯门打开,她用力把他往里推。
“墨惜。”章轲风抬手扒住电梯的门,把手中的军功章塞到她的手里,“如果你真的把以前的事忘了,就把它扔掉。没有你,军功和天下对我有什么意义?”
她机械地去掰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从电梯门上掰开,又狠狠推了他一把。电梯门慢慢合拢。一寸一寸,章轲风消失在视线里,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离去。最后,那一道窄窄的缝隙合拢之前,她看到了那个曾经的兵王忧伤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