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第2页)
“我没犯糊涂啊,我不过是顺从了天赋而已。”
“什么天赋?作?”
“是爱情啊。”
“拜托你省省心吧。我从没见过哪个勤劳耕作爱情的女人,最后收获果实累累。后宫三千佳丽,哪一个是用爱情维系地位?”
江夏大笑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毒舌,也算是顺从了天赋。”
说话间,楚然的电话打过来,江夏说出了我们所在的位置,看样子楚然是结束了应酬,要过来接她。她挂了电话,我问:“楚总又要召见你啦?”
“天太冷了,他说他妈在家炖了汤,要我过去喝。”
我那感觉就像前一秒还在为插播广告泄气,下一秒就看见了振奋人心的好莱坞大片儿。“什么意思?你已经见公婆了吗?你们要结婚了吗?”
“不知道,反正他还没求婚,我也懒得问。走一步算一步吧,虽然目前还看不见果实累累,好歹也开花了,不是吗?”江夏笑得像个小姑娘。“我不知道理智的爱情算不算好的爱情,但我知道只要在一起就是好的在一起。”
饭馆门口不能停车,楚然的车到了,只能喊江夏快些出去。我送江夏上车,匆匆跟楚然打了个招呼。很多年没有见,他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瘦,带着温暖的微笑,穿着牛仔裤白衬衣,如果不是早知他有众多头衔,恐怕会误认作一个在读研究生。江夏说过,如果只能说一个爱楚然的理由,那理由就是“干净”。只为这一个“干净”,她愿意做一个盲人,忽略他身后的沼泽。
车子开动,爱因斯坦在后窗向后看。我给江夏发了条微信,问她为什么给狗起这个名字。她回复说:“以前楚然送过我一本他写的书,扉页上写了一句话:‘感性是神圣的天赋,理性则像忠诚的仆人。我们建立了一个荣耀仆人却遗忘了天赋的社会。’这句话是爱因斯坦说的。我想让爱因斯坦知道,总有一些人是不甘心向仆人屈服的。”
再不把爱情施舍得那样廉价
大学军训我们是去的部队,编制也是按照部队的来,安枝跟我分到了同一个班。小姑娘个子不高,脾气不小,每个人都在拼命把新发的被子压实压平叠成“豆腐块”,只有她一个人坐在小钢丝床边上小腿儿晃悠着小月饼吃着,等着别人帮她。后来我们被拉出去集合,连长一通训话之后才知道倒霉催的我们被分到新兵训练营,教官都比其他地方更严厉、更凶猛、更不近人情。
第一天到那儿已经人困马乏,但是不能好好休息,晚上就开始走正步,抬胳膊的位置都要反复纠正。教官手里拎着一根皮带,谁的胳膊位置不对,啪就挨一下。他的嗓门儿特别大,喊着:“来到这里你们就不是大学生了,是新兵!懂吗?新兵学什么?规矩!”我们都敢怒不敢言,没想到真的有人回嘴。那人就是安枝。她脆生生地冲那个教官喊:“我就是来了这儿我也是大学生,你敢再碰我一下试试!”
安枝当时还说了挺多让教官男下不来台的话,具体的我已经忘记了。但是教官并没有被她的气势压倒,而是让她出列,回到宿舍里拿棉被出来。没过多久,就见安枝抱着被子不紧不慢地从宿舍出来。教官哗啦一下把她的被子抖在地上,说:“你给我叠起来。”
安枝犟嘴:“我是来上大学的,不是来叠被子的。”
教官又重复了一遍:“你给我叠起来。”
安枝反问:“我要是不叠呢?”
教官就把旁边一个人的军用水壶拎过来,哗啦啦把里面的水全部浇在了被子上,说:“这样更好叠。叠不好你今天晚上就别睡觉。”
我们那群人,虽说小时候都没少调皮捣蛋,虽说都听过上大学之后可以“无法无天”,虽说都知道我们是大学生他们是兵他们没有道理对我们凶,但是谁也没想过会在第一天就跟教官弄得这么拧巴——要拧巴也得先摸清形势吧。我们都穿着劣质的军装,偷偷在帽檐地下瞄着安枝,担心她的湿乎乎的被子没办法收场。安枝却表现得非常平静,变戏法似的从军裤口袋里摸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因为军训是全封闭式的,我们当时都乖乖上交了通讯工具,看来还是安枝心眼儿多,知道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安枝不慌不忙盯着教官男,从容地拨了一个电话,说:“爸,有个没军衔的兵蛋子打我。”
安枝呼叫她爸之后就开始命运转移。
刚才教官男又拎被子又浇水的,已经引起了上一级领导的注意,有个连长已经过来观战了,但是一直没说话。直到安枝拨出那个电话,高情商的连长敏锐地感觉到情况不妙,赶紧过来打圆场。这一边批评安枝:“小姑娘,你为什么没有上交通讯工具?这是违反纪律的!”另一边批评教官:“他们都是大学生,你怎么能搞体罚呢?”但是有一个细节特别有意思,他批评安枝,却没有没收她的手机,而是把她叫到了一旁说话。
我们都伸长脖子等着看热闹,但是教官已经开始喊口令让我们齐步走正步走一二三四向右看。我们使劲儿看,也就只能看见穿着劣质军装的安枝在少尉连长的面前高高仰着小脸儿,一副不服不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安枝一直没有入列,跟连长谈完话之后还是一个人骄傲地站在一边。后来我们休息了,看到新兵连大院来了辆黑色红旗,直奔我们的训练场来。好戏开场了。
后座下来的是个少校,直接去见连长。我们老远看着连长精神抖擞地给少校敬礼,心里边儿,怎么说呢,说狐假虎威也好,说大快人心也好,啊,对了,应该叫“暗爽”吧。我们灰头土脸地被拉到穷山沟里过苦日子,还被小兵侮辱责罚,突然从天而降大人物给我们撑腰,真的是暗爽啊!
那个少校不是安枝的爸爸,不过是派过来的一个小跟班儿。具体怎么跟连长交代的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他临走前给安枝(以及绿着眼睛眼巴巴看着他的人)留下一大包好吃好喝的,还笑眯眯地说:“好好军训,别成天调皮捣蛋!”
从那天开始,安枝就没再下训练场,而是去后面帮厨。按规定来说,帮厨都是轮换的,每个班里不能总是安枝去帮厨,别人也要有机会。安枝不帮厨的时候就在树荫底下休息,不去踢正步也没人管她。有时候她会对我们的教官喊:“报告教官,我要喝水!”教官就黑着脸把自己的水壶递给她。
除了被安枝当众羞辱,教官背后也受了些委屈。据说那天少校走了之后,在月黑风高的夜里,教官男被人劈头盖脸揍了一顿。有人半夜去厕所的时候看到了,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在我们中间纷纷流传。反正老兵打新兵、连长打小兵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们觉得那个教官很可恶,被人给点儿教训是应该的。但是有意思的是,教官被打的消息传得越来越凶之后,安枝对他的态度发生了意外的变化。
那时候每天晚上我们要有两个人站岗,跟部队的要求一样,穿戴整齐,背杆枪,当然是没子弹的,在营地周围站一会儿。后来要求稍稍放松,我们可以坐着,偷偷聊个天儿吃点东西。我跟安枝排在了同一个晚上的同一班。那时是秋天,晚上已经很凉,部队的战士还没换装,考虑到我们是学生,怕冻坏了生病,还给晚上站岗的人发了军大衣。我和安枝跟俩逃兵似的,裹着棉袄,拖着破枪,坐在椅子上东扯西拉。安枝聊着聊着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觉不觉得我那么对付教官有点儿过分?”
我说:“有什么过分的,简直是大快人心!”
安枝却叹了口气说:“其实他也没做错什么啊,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
“我们是学生,不是军人。”
“他是。是组织让他严格训练我们的,他没做错。让新兵叠被子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以前我哥遇到的教官还让他们披着被子绕操场跑圈儿呢,我哥也没告状。”
我问:“那你后悔了吗?”
安枝就嘀咕:“我只是觉得那个教官有点儿可怜。”
我们正说着,教官居然溜达过来了。我和安枝看见大盖帽来了就条件反射地立正敬礼,看到是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教官问我们是前半夜的,还是后半夜已经接班了。我才注意到,正好到了换班时间。我说我回去叫人换班,就走了,回到宿舍已经困成狗,叫了人出去,很快就睡了。就记得睡着之前安枝一直没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安枝跟教官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安枝照样去帮厨,不帮厨的时候跟我们一起踢正步站军姿,虽然晒黑了点儿但是看上去喜上眉梢,说不出的好看。当然这都是后来我们慢慢回味出来的,当时只是简单地以为安枝是跟教官化干戈为玉帛了。毕竟,她再有理,违反纪律当众顶撞教官也是不对的。
最初发现不对是在打靶场上。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接触真枪实弹,格外兴奋,脱靶是必须的,但是一定要弄些子弹壳当纪念。有些人找到教官,软磨硬泡要来几个。有些人嘴笨,要不到。就在众妹子为几个子弹壳沾沾自喜欢天喜地的时候,安枝不动声色地在包里揣了一大瓶子弹壳。那是一个矿泉水瓶子,塞得满满的。我很没眼色地大叫了一声:“你这混账竟然私藏了这么多!给我几个!”说着就去抢,安枝却跟保护自己怀胎十月的婴儿似的,一个箭步跳开说:“别动我的爱心子弹!”
在我的严刑逼供下,安枝终于老实交代,就在那个我们值班的晚上,我先一步回去睡觉,她跟教官聊了很久。她用她特有的傲慢方式说了对不起,还婉转地问他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吃了不少苦头,她会去找连长算账的。教官却特别宽容地说:“我不怪你,是我对待你们的方式有误,我应该好好检讨。”可是他的检讨好长啊,从故乡老家童年小学一直聊到了参军入伍。直到天都快亮了,两人简直已经聊成了知己。安枝不能说金枝玉叶,但是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接触的不是爸爸妈妈就是爸爸妈妈的警卫,身边的朋友也都是家境差不多的,她从来不知道一个村里的男娃上学有多苦、多累,有多么不容易穿上这身军装。
更要命的一个细节是,教官的初恋故事给力安枝极大震撼。教官的初恋是青梅竹马的村里姑娘,俩人耳鬓厮磨一起长大,恨不得好成一个,彼此都相信以后要相依相伴一辈子的。可是,在教官男当兵的第二年,那个女孩去部队看望他,竟然在路上遇到了车祸,香消玉殒。
教官在回忆这段伤心事的时候,头顶是蓝得发黑的天,和大眼睛一样亮闪闪不断闪烁的星星——那星星是城里见不到的明亮。明亮的星星倒影在教官男乌黑深邃的眸子里,就像破碎的泪光。安枝第一次发现,教官藏在帽檐底下的脸是很英俊的呢。她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安枝就是那样,为了教官一段哀痛又惋惜的初恋,爱上了他,一猛子扎进爱河。
我们常在睡前那不多的休息时间里八卦几句,问她:“你家大院里帅气英俊的兵哥哥有的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干吗非得挑上一个高中毕业跑过来的小兵啊,用你的话说连军衔都没有。”
安枝毫无畏惧地说:“军衔现在没有,以后会有的哟!”
后来想想当时的我们真是年轻而且良善,很容易就被男人秀出来的一点点沧桑折服,错把同情当爱情,错把扶贫比真心。
哦,不对,安枝是动了真心的。不管她最初爱上教官的原因是什么,反正她是倾心了。军训的时候尚且估计到影响遮遮掩掩,军训结束之后她就成了脱了缰的野马,谁都拉不住。部队战士上网没有大学生方便,安枝就用最古老的方式——写情书,每天一封。可是部队又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是战士的信是要被拆开看的,所以安枝又没办法写得太肉麻。于是就向汇报工作似的,每天絮絮叨叨写写自己的大学生活,并且不忘记经常寄照片过去。有个搞笑的小插曲是,那时候安枝的一个男性童年小伙伴离我们学校不远,经常跑来玩。听说安枝爱上了军训时候用皮带抽她胳膊的教官,笑得天崩地裂好悬没背过气去,说:“早知道你好这一口儿,我就一直用鞭子抽你给我当牛做马!”安枝嘴里喊着“滚你丫的以后生儿子没屁眼儿”追了他半条街。以后,他俩还真结婚了,真生儿子了,还好,有屁眼儿。这是后话。
安枝和教官的鸿雁传情持续了一个学期,期间教官到学校看望过她一次,安枝美得都要飞起来了。更多时间是安枝跑去部队看他。开车去的话小半天时间就到,也还算方便。所有甜蜜恋爱的情侣都是一样的,这一对没有例外。有意思的是学期末快放假前,安枝事先没打招呼就跑过去看望教官,竟然撞上教官的另外一个女友正去探望他。
事情原来是这样!教官没有对安枝说假话,他确实有个青梅竹马的小女友,确实在车祸中丧生,但那是他当兵以前的事。到了教官的嘴里,就变成了小女友去部队看望他出了车祸。时光的穿越让这个豆蔻年华的爱情故事更添几分悲凉气氛进而显得分外美丽,这份美丽让很多女生都着了魔似的爱上了情深意重的教官。换句话说,教官不单单是跟安枝守夜站岗看星星看月亮的时候讲述自己的凄美爱情,而是跟好多守夜站岗的女学生都讲述了这个爱情。这个爱情在很多女生中秘密流传,教官积攒下的“爱心子弹”也分给了不少人。安枝拿着一份廉价礼物,竟然欣喜若狂了一个学期而没有发现真相。
前阵子看一个电影剧透,说男主角的前女友结婚了,那女的把包括男主角在内的所有前任都邀请去参加婚礼。我笑得不行,这种奇葩主意当年安枝也想了。当时我们还说“要不要请教官”,安枝自己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后来我们就在一片哄笑声中结束了关于那段恋情的讨论。
我觉得这个故事特别搞笑,有很多男人扮演跳梁小丑,利用涉世不深的女孩子的善良来诱骗她们的同情以及爱情。比较走运的是安枝这人思维大条,爱得快爱得深顿悟真想之后拔腿就走的勇气也十分了得,事后也从来没有怨天怨地地捶胸顿足说“我怎么不开眼遇到那样一个人渣哟”。我最喜欢她说的那句话:“拼命贬低那个人渣不如承认我当年眼瞎,再不会把自己的爱情施舍得那么廉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