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第3页)
周哲轻声说:“我周末一般都会在家休息。我不去了,谢谢。”
我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一转身,发现沈恒走到周哲旁边问:“周六市图书馆大爆炸的讲座,我要去。你去吗?”
“太好了,我们一起去!”周哲的声音明显比平时高一些,也兴奋一些。
“演!接着演!真看不出来你演技这么好,你这是要考电影学院吧,演完狐狸演小白兔!可惜你也只能演禽兽。”
当时的苏炸炸究竟用了多大分贝说出这句话,已经无法考证。我唯一记得的是,她说完这句话之后,热闹的课间教室突然就安静了。刚才还为电影票欢呼雀跃的几个女生集体噤声,前面几排座位的人都转过身来看我们这边。
很多年以后苏炸炸回忆,当时她的脑袋简直要爆炸了。大爆炸?什么大爆炸啊?还嫌世界不太平啊?哪里爆炸啊?用什么炸啊?图书馆要炸了?太不把我苏炸炸放在眼里了啊。好好的周末不看电影不逛街研究什么大爆炸啊?平时听课不嫌烦还去听讲座不累啊?作业都做不完学人家丰富课余生活有病啊?成天炸啊炸的不怕危害社会治安把你抓起来啊?是你自己说周末要在家休息的,拒绝了女生的邀请却对着沈恒谄媚地笑,敢情你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学霸也开始动凡心了啊!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是关于宇宙大爆炸的科普知识讲座,讲什么宇宙初始形成以及发展的过程。可对于当时的苏炸炸来说,宇宙山河究竟是颗粒是粉尘她根本不感兴趣,她只关心渺小的自己能否成为沈恒小宇宙的核心。她觉得周哲分走了很多原本属于她和沈恒共有的时间,她痛恨聪明的沈恒竟然被这个披着伪善外衣的骗子迷了心智。她那白羊座的思维再也不受控制,那样一句话才脱口而出。
周哲的脸色煞白,睁大了眼睛盯着苏炸炸,一只手还在心口按了一下。
后来是沈恒打破沉默,说:“炸炸,你别胡说。”
“我胡说?”苏炸炸瞬间炸毛,“竟然说我胡说?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周哲就是那个打小报告的叛徒。学习委员的演技一流,当着我们的面儿什么都不说,还假惺惺地帮我们传纸条,一转身就把传纸条的事儿告诉班主任。以前体育课你就告密,现在又玩这一套。别以为装无辜我们就猜不到,告密的就是你!”
班级里先是安静,然后是窃窃私语:“竟然是周哲?”“真人不露相。”“她怎么这样啊,这种事也打小报告。”也有人特别夸张地发出冷笑。苏炸炸像是得到了声援,又对周哲补刀:“没人跟你谈恋爱,你嫉妒!”
这时,老马已经板着脸走过来。我甚至看到,有几个外班的脑袋挤在后门的玻璃窗上,正探头朝里面看。
第二节晚自习的铃声响了,老马眉头皱得能夹住一只苍蝇,拽着苏炸炸的校服袖子把她拽到了操场上罚站。
苏炸炸站了很久,老马都没回来。天已经很凉了,她的脑袋被凉风吹了吹,刚才的火气消了一半。她确实是冒失了,竟然说了那么多重话——她真的不该说的,她应该直接伸手扇她两巴掌!
对于苏炸炸来说,那是空前绝后的一次罚站。
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身后教学楼的窗户都黑了,整个学校都陷入一片黑暗。教学楼里出现了一阵骚乱,紧接着,点点烛火亮了起来。虽然停电,晚自习还是要点着蜡烛继续的,谁让我们是重点中学呢。说她不害怕是假的,可她又有说不尽的委屈。直到看到沈恒擎着一根蜡烛朝她走过来,她竟然想哭。她做的所有蠢事糊涂事都是为他,为了他她变成了一个自己都讨厌的人,这份两年多的喜欢似乎已经超出了她能负荷的最大限度。
沈恒说:“告密的是我。”他的声音不大,但对苏炸炸来说就像个晴天霹雳。怎么可能!他最讲义气最够哥们儿,不可能做这种事。他要是出卖朋友,苏炸炸宁愿出家当尼姑去!
“是我告诉老马的,班上好多人在谈恋爱。我还告诉老马,我们后面两排经常传纸条、发短信。”苏炸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沈恒的嘴巴真的在动,“这种事老师们心里都有数,不过是想问清楚。我没隐瞒,他问什么我就说什么。老师不让学生谈恋爱无非是怕影响学习成绩,只要成绩好,他们也不会干涉太多。再者说,我觉得谈恋爱原本就是件光明磊落的事,不需要藏着躲着。”
“你说得轻巧!”苏炸炸第一次冲沈恒发火,“你有病吧?你是学霸你成绩好你当然什么都不怕!你是不是喜欢周哲才出来替她顶罪?”
沈恒不置可否。“总之,你错怪周哲了。以后有机会的话,向她道个歉吧。”
他的语气有点儿怪,是那种“大势已去,听天由命”的怪,听得苏炸炸后背发凉。她有点儿胆怯地问:“什么叫,以后有机会的话?”
“周哲她有先天性的心脏病,从小到大从鬼门关闯过好几回。这个学期开学以来身体状况一直不好,她的爸爸妈妈希望她休学,但是她很想考大学,就跟老马说了这件事,让老马帮着劝她父母。老马也是这两天才知道她病得那么严重。刚才你跟她大吵一架,她受了些刺激。后来又停电,她是学习委员,和几个同学一起去老师办公室拿蜡烛,结果晕倒了。现在已经被送到医院抢救了。老马也跟去了。”
苏炸炸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一直知道周哲身体不好,但是并不知道她具体得的什么病。她藏得太好,从来不跟人说自己的病情,谁都想不到那么强大的一颗大脑竟然配有一颗弱不禁风的心脏。
沈恒接着说:“她还是希望跟你做朋友的,特意跟老马申请,想坐到你旁边。她觉得是自己申请换座位,老马才调整了后面的位置,这让她很不安心。”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给我传过一个纸条。”沈恒说得轻描淡写,“快回教室吧,一会儿要下课了。”
那个晚上我们都很恐惧,因为周哲被推进了手术室。苏炸炸说,她给周哲打过一个电话,但是具体说了什么,她没有告诉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只是说,好像是一瞬间,她记起了周哲对她的所有好处。周哲刚刚到我们班的时候就坐在苏炸炸旁边,有时遇到难题,沈恒给她讲的解题思路太复杂,周哲还会细心地提出更好的解决方法。有段时间苏炸炸因为肺热引起了咳嗽,试了各种药都不好,周哲很热心地拿了川贝给她,说用这个蒸梨吃治肺热很有效。苏炸炸上课常常走神儿,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她就像傻子一样,周哲会偷偷在草稿纸上写答案递给她看,帮她解围……这些细节她竟然都忘记了,妒火冲上了她的大脑,她只记得周哲的不好,一厢情愿地在脑海中丑化假想敌,其实无非是想掩盖不够优秀的自己。那漫长的一夜里,她在黑暗中为周哲祈祷,也为自己的良心祈祷,求命运一定要给周哲一个机会,要给她一个机会,让能面对面对周哲说声对不起。
有人说人的记忆会出现选择性遗忘,只记住那些美好的并夸大其美好所在,而忘却那些让人难过的和自责的,这算是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久而久之,人就会忘记过去的伤痛,继续快乐地生活下去。我想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开启了这种保护机制,因为毕业的庆功宴上,大家回忆了不少高中时候的糗事趣事,但是谁都没提到告密这件事。
那天大家意气风发,都喝了不少酒,一边回忆过去一边畅想未来,纷纷说着肝胆相照的话。有人揶揄老马,说:“马老师,您不去当侦察兵为祖国的边防事业做贡献真是屈才了,你成天在后门的玻璃窗上头监督我们,还拿着手电到操场上抓谈恋爱的,简直是赶尽杀绝!”
老马大笑说:“要不是我管你们管得严,你们能都考上重点大学吗?”
大家都当笑话说。只有苏炸炸不做声,默默看着不远处的沈恒。
周哲的手术非常成功,但是需要很长时间的休养,所以她只能再休学一年,参加明年的高考。为此苏炸炸自责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是她的偏听偏信,如果不是她急躁又妒忌心作祟,周哲就可以和大家一起考进大学了。周哲安慰她说:“也怪我自己太敏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的病,我害怕别人施舍我怜悯我。以后我会试着去做一个开朗的人。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会有人喜欢我吧。”
我相信年轻的时候谁都做过一些傻事蠢事,但是波折的成长之路会让我们更懂得爱自己、爱别人。所有的好姑娘都会遇到懂她珍惜她的男孩子,只是苏炸炸不知道,属于她的那个人是不是沈恒。长达三年的暗恋就像一本活的百科全书,让她体验到各种喜悦和痛苦,窥见到各种光明与阴霾。这本百科全书也像一面镜子,让她客观地认识到了自己的种种缺陷,并激励起改变自己的信心。她高三整年狠命复习,终于小宇宙爆发,勉强跟沈恒考到了同一座城市的不同大学。她知道大学里面美女如云才女遍地,她更入不了他的法眼,可是她不能放弃。她答应过周哲,无论什么事,都不会轻言放弃,哪怕她日后真的是她最重要的情敌之一,她也毫不畏惧,愿意跟她正面竞争。
我们输给了年少的惶恐和执拗
我曾经做过很短时间的记者,采访一些中小企业家。林佳是另我记忆深刻的一位。当时她的饭馆在南方几座城市均有连锁店分布,并且事业爱情双丰收,算是赢得了女孩子们梦寐以求的“成功”。林佳说,开一家私房菜馆是她从小就有的梦想,因为爷爷和爸爸都是有名的厨师,她坚信自己能够比他们做得更好,将自家的手艺传播得更远。所以,她大学选了餐饮管理专业。
“可惜,还没摸到餐饮管理的门路,就先忙着谈恋爱去了。”林佳笑得像小女孩,完全没有女强人的影子。
“好浪漫呀!能多讲讲这段爱情吗?”其实我更像狗仔队。
“现在想想,真的傻浪漫傻浪漫。他知道我爱吃,爱做菜,就陪着我到处试吃,为数不多的生活费都用来买东西吃,最没出息的时候是把俩人存折上的钱凑在一起,看怎么才能凑成一百块取出来,然后去买小龙虾。穷学生嘛,没什么钱。”她笑得像个小姑娘,“后来我们想,要是能赚到一大笔钱就好了。巧的是,大二下学期,学校西门外面小吃一条街有个小铺子转让,我第一时间跑去跟老板询问价格。”
“大二你就开始创业了?”
“创业需要资本的,我没钱。当时我跟爸爸妈妈商量,要两万块钱做本钱。但是我爸妈非常果断地拒绝了我,他们不支持我那么早做生意,他们觉得我应该好好上学,学好专业课。我使出了甜软绵贱各种招数,硬是说不动爸妈。眼看铺子就要转给别人,我急得满嘴火泡。终究是沈望救了我。”
“沈望?就是你的男朋友?”
“对。”林佳笑了,“好久没提到这个名字了,突然说出来,既陌生,又亲切。当时,我记得特别清楚,当时,看我急得要哭,沈望掏出钱包里的银行卡递给我说:‘我这里有,你拿去用吧。老婆的梦想怎么能不支持!’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跟他爸妈软磨硬泡要来的。拿到钱那天,我激动得紧紧抱住他,在他脖子上咬了一个牙印儿。”林佳说到这里笑得很大声,眼神随之变得飘渺。
“沈望真是个体贴细心的人呢。”
林佳没接我的话,像是沉浸在回忆里,有略微的失神,喃喃自语地说:“他那时候真是胸无大志啊,每次我说他不思进取,他都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享受似的说:‘老婆大人教训得是。”还会贫嘴大声唱两句‘我是一只小小小小小鸟’。那时候赵传是他的最爱,我不爱听,说‘破锣嗓子有什么好听的’,沈望就说‘这是男人的沧桑,你不懂’。好像他懂似的。其实我们都不懂。沧桑两个字对我们说来说还有点儿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我们不过是大二的学生啊。”
每所大学外面都有那样一条街,悠长,迂回,店铺林立,饭菜香混搭着脂粉味,烟火气夹杂着文艺气,卖臭豆腐,也卖新一季的棉布格子衬衣,朋友们在这条街上喝啤酒吃烤串大声吐槽,恋人们在这条街上牵手拥抱亲吻如入无人之境。林佳和沈望以前是街上的一对风景,开店之后就成了在一旁看风景的人——忙的时候,风景是完全顾不上看的。
林佳铺子生意很好,同学老师们都来吃饭,很多人惊呼:“看不出来啊林佳,你居然做菜做得这么好,又会做生意,你家沈望有福气啦!”
林佳用手背抹一抹额角的汗珠,笑说:“记得上课老师点名的话帮我喊到啊,我给你们打八折!”
沈望则递给林佳冰镇汽水:“我帮你抄了那么多笔记写了那么多课程作业,我是不是可以免单啊!”
林佳假装扇他两巴掌:“别乱动店里的汽水,那可是算在成本里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