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不上的心门在丽江(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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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阔习惯说“好”,只是,他的状态越来越不好。历史上有刮骨疗伤的故事,也有不打麻药给眼球动手术的故事,可那都是短暂的、一时的。沈阔的疼痛,却是持续的、长久的,而且越来越严重。他撑到学期末,给学生上了最后一堂课,终于同意不再去学校了。以他的身体状况,监考是不可能了。他却执意不去医院。
那时已经临近沈阔的生日。按照习惯,他要回丽江给母亲上坟,去看石牌坊。常守芳去世之后,哥哥常守诚打算把她的骨灰带回北京,但是常守芳早一步叮嘱过沈山河:“我不回北京,我要跟你在一起。”于是,她就永远留在了丽江。
偏巧那个六月,“亦江设计”事情很多,诸多合同需要郭楠签字,沈阔说:“你先忙,我们过段时间再去。”郭楠说:“不,我们正式相识一周年,要好好庆祝。”她把公司的事情都交给裴勇军和于赛鸥全权代理,并且亲笔写了授权书,自己就陪了沈阔回丽江。
郭楠想不到,就是在那段日子,于赛鸥、裴勇军联手把“亦江设计”的前程改写了,给它预先判了死刑。
回到丽江的家,沈阔对家人以及和熙、姬午阳他们说了自己的病情。沈山河听说自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到极点,顷刻间老泪纵横。他从来没有对沈阔另眼相待,从他出生那天起,他就觉得他是自己的亲儿子。为了保护常守芳,为了保护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沈山河受了很多非议,卷进了无妄之灾。
他本是英俊的丽江小伙,皮肤黝黑,体格结实,有一头浓密的头发。他心里总有个旋律是送给常守芳的,就像他曾经对她说过的:“守芳,有你在,我都忘了生活的苦。”
常守芳先一步离去,他没有太过悲伤,因为还有三个儿子在,他们脸上都依稀因袭她的容貌,他们身上都有她的血脉。儿子们都像妈妈一样聪明,一个接一个考上高中、大学,甚至出国留学。他稍有闲暇就去
常守芳的坟前陪她,告诉她儿子们都很争气。他每次都记得提醒她,要保佑沈阔,孩子是无罪的,这娃是我们三个儿子中最有出息的。而现在,这个最有出息的儿子,要随常守芳去了。沈山河无法做到“乐知天命”,独自到亡妻的坟前坐到半夜,思绪定格到沈阔出生的那一天。
常守芳原本中午就该生孩子,拖了一个下午却生不出。她一声不吭,一滴泪都不掉,像已经死了似的,面色惨白,两眼圆睁,气若游丝。她根本不是难产。她是不想把孩子生下来。她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要跟孩子同归于尽。活活疼死。
沈山河拉着她冰凉的手,用生硬的普通话说:“守芳。守芳。你不能这样。你要跟孩子好好活着,我对你们娘儿俩好。”
他一直这样叫她的名字:守芳,守芳。他试图用这样的方式表明她在他心中与众不同的地位和分量。他喜欢她的名字,习惯用这句呢喃表达一份无法明示的爱意。常守芳是懂得的。只是她身不由己,别无选择。既然无法自由地活,那就有尊严地去死。她决然告别,濒临死亡之时竟然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美。
她原本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天真、乖巧,有着姣好的容貌,生活中种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却让她的拳拳赤子心不复存在,她的相貌居然逐渐变得像男孩子般刚毅、硬朗。她两条细长乌黑的剑眉斜飞着,眉宇间结着挥之不去的愁怨和哀思。她的鼻梁高而挺拔,薄唇线条清晰,此刻已被贝齿咬出青青白白的冰冷色泽。这样一张高贵骄傲的脸,瘦削,苍白,像笼着一层清冷孤寂的月光。她穿着最初到云南时穿的白衬衣,虽然肚皮高高隆起,身材却更加单薄瘦弱,仿佛整个人的能量和精气神都注入到肚里的婴儿身上。临盆在即,她却要亲手把他闷死,把自己累死。沈山河急得眼泪掉下来。他想到最后的办法,劝她说:“守芳,守芳,你想想,你爹妈信里是怎样交代的,他们都希望你好好活着。你若是这样,可对得起他们二老,你不想见你哥了吗?”
常守芳的眼睛忽闪了一下,仿佛有两颗星星升起。可那光辉很快又黯淡下去。沈山河抓住这一线希望,飞奔到另一间老屋,又捏着一叠信飞奔回来,在她眼前晃一晃,说,你看:“你爹妈和大哥都在这里,老人想看外孙,舅舅想看外甥啊。”
倔强的女孩把视线随着那叠信动了动,又恢复平静。她清晰记得每封信里每一个字。爸爸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守芳,守诚,不管你们兄妹以后生活在哪里,都不能忘记‘忠义’两个字,对信仰忠,对亲友义,死而无憾。”
她眼前浮现出爸爸妈妈和哥哥的样子。爸爸总是微笑的,戴一副玳瑁眼镜,经常把她高高举过头顶。他画得一手好画,随便在纸上勾几笔,就能画出万里长城和亭台楼阁,还有各式各样的西方建筑。妈妈厨艺最好,她最爱吃妈妈做的春饼和炸酱面。哥哥很讨厌的,总惹她哭,可是她哭了之后哥哥又会给她买冰棍或者糖果。哥哥聪明伶俐,过目不忘,能够背出爸爸说过的每一种西洋建筑的中英文名字,还说得出好多中外著名建筑的历史典故。
然而,他们都走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再也见不到他们。她怎么能一个人活在这个无望的人间地狱?她必须死,追去天国跟他们相会。至于肚子里的孩子,他是常家耻辱的印记,更不应该活下去。
想到这些,她丝毫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反而无比欣慰,无比轻松。她仿佛已经看到一个鲜亮光彩的世界敞开了大门,家人正在那里冲她招手。
她轻轻说了一个字:门。
沈山河追着问:“守芳,你说什么?”
她轻声重复了一遍:门。
门忽然被推开,一位老汉冲进来,慌慌张张用云南话说:“山河,我不拘礼了,赶紧把这药给姑娘喝下去,先把孩子救出来。”一碗汤药递到了沈山河面前。
他是村里的医生姬永祥,早年上过洋学堂,懂西医,又懂很多偏方土方,是这一带最著名的“神医”。他知道常守芳这姑娘有心病,指望让她听话产子怕是很难了。医生的理智告诉他“新生命第一”,在这样的情况下,取舍抉择并不难作。
“沈山河,若是不能保全母子,就先救孩子吧。”老医生的建议清醒得近乎残忍。
沈山河知道,对于孩子来说,那是一碗救命药,帮他打开来到这个世界的大门,脱离黑暗,睁眼看到光明。而对于常守芳来说,却可能是送她归西的饯行药。他怎么能,为了一个身上背负着“孽债”的孩子,亲手给心爱的人送上这样一碗药?
“守芳,守芳,我不能……”他心中默念。
可是不这么做,两条命就都没了,守芳和守芳的孩子都会离开他。
在他祖辈生活的故乡,延续生命血脉是天大的事。如若不能留住她活生生的血肉,也要细心呵护这属于她的二分之一的血脉。沈山河颤抖着双手端着碗,眼泪滴进药里。
姬永祥是长辈,急得打了他一个耳光:“哭什么哭,哭能救人吗?”
他抢回碗,抱住常守芳的头说:“你这个姑娘啊,莫作孽啊,这是你们母子的缘分,咋个能轻易就寻死。”然后,他把药强灌进常守芳的嘴里。
单薄瘦弱的常守芳努力抗拒着,沈山河再也顾不得许多,过来帮着姬永祥给她灌药。一通手忙脚乱,不像救人,倒像是害人。一个年轻的产妇怎敌得过两个大男人,汤药很快被灌进常守芳的嘴里,虽然她吐了一些呛着咳嗽又吐出一些,还是喝下了大半碗。
姬永祥的土方催产药很快发挥出神奇的药力。常守芳觉得肚子里的孩子像是自己要往外爬一样。姬永祥冲一旁接生的老阿妈招招手,老太太轻轻叹气,开始给这对母子接生。
似有神助,常守芳生下一个男婴,母子平安。
大家都称奇,这个孩子长得太好,又白又胖,哭声响亮,就算是那些身体健壮好吃好喝的孕妇,也未必能生下这么漂亮的男娃娃。常守芳身体娇弱,孕期又经常不吃不喝要寻死,孩子却长得这样周正、结实。
姬永祥摸着自己的胡子舒心地说:“这娃娃命大啊,以后一定长命百岁,逢凶化吉。”
沈山河开心,小心翼翼抱着孩子给常守芳看,说:“孩子像你,你说,给他取个哪样名字?姓沈,叫哪样名字好?”
孱弱的常守芳忽然就睁大眼睛看了沈山河一眼。沈山河觉得,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深情的眼神。他曾以为,所谓“惊鸿一瞥”只有在书里、梦里才会存在。而今,常守芳却真真切切给他这样一个眼神。他的左眼是为了保护她而受伤的,此刻伤口并未痊愈,视力甚至还有些模糊。但是她眼中的光芒让他忘了这伤痛,他宁愿后半生,都为那个眼神而活。
才安静了一会儿的孩子似乎要对“沈”这个姓氏表达自己的心意,哇哇哭了起来。常守芳刚刚恢复灵气的眼睛又变得空洞。她不看孩子,也不看沈山河,意识游离到遥远缥缈的空间,不愿回来。她的声音因为疼痛和疲倦变得沙哑,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个字:活。守芳说,门。守芳说,活。孩子的名字就定作“沈阔”。沈山河希望他们一家三口早日迎来海阔天空,更希望心爱的守芳要好好活下去,无论她是留在沈家,还是日后回到北京去,都平平安安的,像姬永祥老爹说的那样,长命百岁,逢凶化吉……怎奈何,世事总是与心愿相违。沈山河守在妻子的坟前老泪纵横,不能自已。后来,还是沈阔亲自把他劝回来。他说:“爸,我妈想我了,我去陪她。这是一件好事。”
得知真相的人都心情沉重,沈阔却显得轻松。他像是仗着自己生病就向父母撒娇耍赖索要更多娇宠的小孩子,总要做一些出格的事。比如,他吃很多肉。他原本就是个爱吃肉的人,小时候家里困难,难得吃到荤腥,后来家境慢慢变好,他又正长身体,就疯狂迷恋红烧肉、回锅肉这类菜肴。和熙的爷爷曾经拿拐棍敲打沈阔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虽然他后来事业有成吃到各种山珍海味,还是最贪恋传统的大鱼大肉。这样的饮食习惯,对于他的病情非常不利。他却明知故犯。郭楠想拦着他,他就说:“遂我心愿吧,遂我心愿吧。”那样气人,又那样让人怜惜。
他又开始喝酒。沈阔的病跟饮酒过量有相当大的关系,早在癌细胞扩散之前,他的肝脏就出现了问题,体检时医生曾经交代过让他戒酒。在北京那段时间,在郭楠的监督下他一度把烟酒都戒了,可是一回到家,他再也不听郭楠的劝告,每天拉着姬午阳一醉方休,喝得半醉就借着酒劲跟姬午阳说:“你个浑蛋不厚道,你趁我在外面上学,把我媳妇抢走了。”然后又说,“老弟,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和熙,把你们的婚礼砸了。”
他还提出出去玩。沈阔对郭楠说:“我们再按照上次的路线走一遍吧。”他指的是郭楠的毕业旅行。他的意图很明显,纪念他们这次命中注定的爱情。郭楠不忍拒绝,却又不想当他摧残自己的帮凶。她狠狠打他:“你这个坏蛋,为什么一定让我难过呢?为什么一定要把难题都推给我?”他还是笑,抱着她让她别生气。郭楠感觉到,他身体轻轻哆嗦着,那是因为五脏六腑的疼。
姬午阳开车,带着他们从古城出发,又沿着上次的路线一路走过去。细心的和熙,在车上给沈阔准备了氧气袋。她说:“到了中甸那边海拔太高,也许这个会用得着。”
在所有知道消息的人当中,和熙显得最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惊。她脸上带着惯有的笑容,眼睛弯弯的,披肩长发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郭楠奇怪,春节前和熙给她讲沈阔的身世,哭得一塌糊涂,这个时候她怎么会如此镇定自若?几年之后郭楠才在和熙那里得到答案:“我当时脑袋是麻木的,意识与行为脱节,完全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
那次旅行到达硕都湖就终止了,因为沈阔的体力严重透支。他大把吃止疼药,吸着氧气,还是被疼痛折磨着缩成一团。但是他很想说话,就拉着郭楠坐在马场外围,晒着太阳看别人欢呼着骑马。他问郭楠:“你还记得我们骑马的情形么?”
“怎么会忘呢。你像‘神臂将军’一样在背后紧紧抱着我,我觉得特别踏实,特别安全。”郭楠握着他的手,不忍去看他形销骨立的胳膊。
“嗯,我也很怀念。你的头发丝丝缕缕吹到我脸上,带着椰子果的清香……你还时不时乱动挥舞胳膊,耳朵会碰到我的鼻子尖……那时候我特别想亲你,但是怕你骂我是流氓……怕你们同学群殴我。”他吸着氧气,呼吸困难,说一句喘一口气,还不忘开玩笑。
天很高,很蓝,大片的云朵被风吹着飘过去,真像电影里的镜头。郭楠举着数码相机拍了几张照片给沈阔看,问他拍得好不好。他说:“好。”
“楠楠,以后想我了,就抬头看看天,我就在那儿守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