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是我,你是你,我们不再是我们(第3页)
周止诺苦涩地咧嘴笑了笑,说:“您要是不怕远,咱们去趟五环。”
做编辑的这些年,周止诺留意过很多畅销书,其中有一本叫《蚁族》,反映的是漂在北京的年轻人为了省钱住在环境很差的郊区小平房里,书的作者把这种聚集地称为城中村。当时那本书引起了很大反响,看过书的人都唏嘘不已,对蚁族们清苦简陋的生活表示同情。周止诺很少对人提及,她此生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和陆坤在城中村相依为命的。
那一片片自建房密密匝匝的都是筒子楼,楼下有闹哄哄的菜市场,四季蔬菜的价格比超市还要便宜很多。卖熟食的小店的大锅里永远咕嘟咕嘟地煮着猪头肉和肘子,卖面食的店里则摆着一人多高的大笼屉,里面蒸着白花花的大馒头和香喷喷的花卷,门口还有一个直径差不多半米的大饼铛,里面永远有一张葱花肉饼将要出锅。周止诺特别爱吃那家的大饼,下班回来称上半斤,切成小块,用牙签叉一块放进嘴里一咬,外焦里嫩吱吱冒油,别提多香了。他们住的那栋楼下有一个小小的开水房和一个小公共浴室。陆坤给周止诺画了好多图纸才让她弄清楚,原来公共浴室的锅炉房就在他们房间的下面,所以他们那间位居二层的小屋子才会在冬天的时候格外暖和——当然,夏天热起来的时候也是一等一的桑拿待遇。
一路上想了很多,周止诺早就止住了眼泪。出租车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她甚至露出一种交织着怀念、悲怆和欣慰的笑容。一切都是老样子,没变——只是少了她和陆坤手挽手在菜市场买菜的身影。
周止诺下了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面走。菜市场一部分摊位已经收摊了,但是买熟食和面食的店铺还都开着。这时正是上班族们下班回来做饭吃饭的时间,所以人来人往很热闹。虽然是冬天,沿街的几家小餐馆却冒出热气,玻璃上都蒙着白乎乎的水蒸气。周止诺甚至认出一条经常游荡在麻辣烫门口的流浪狗。那会儿它比现在要瘦小,周止诺下班的时候总会随手丢给它点东西吃。楼下的开水房还开着门,有人拎着暖水瓶在排队。菜市场旁边有个小超市,周止诺慢慢走过去,推门进去转了一圈,还是三个货架子,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以前陆坤经常会在这里买烟,交钱的时候顺便给她买一个棒棒糖。周止诺盯着收银台旁边的棒棒糖罐子出神,收银员问她:“想要什么?”
“哦,不用。”周止诺尴尬地笑了笑,推门出去。物是人非,收银员已经换人了,从前的那个小收银员还问过她什么时候嫁给陆坤呢。
从超市出来,周止诺又转回到开水房旁边。那里就是她曾经住过的那栋筒子楼的入口,现在装了新的防盗门。她看到有人刷卡进了门,她心里突然有种冲动,很想进去看看曾经住过的屋子。就在她用手抵住门的那一刻,她退缩了。进去有什么意义呢?每一级台阶她都熟悉,每一扇门她都认得。她闭上眼睛,都能回忆起走廊里的味道。小煤气灶的燃气味,炒菜的油烟味,男住户的香烟味道,走廊另一头的厕所味道,隐隐混着阳台上刚刚洗过的衣服的洗衣粉味……对了,有个做销售的女孩喜欢用一种廉价的香水,味道浓烈刺鼻,每次她下班回来,半条走廊都能闻到那个味道。那是怎样一个乱糟糟的环境啊,可是在周止诺的记忆里,那几乎就等同于幸福的味道。
仰头看,能够看到二楼的公用阳台。阳台宽敞,拉了几根铁丝,大家的衣服、床单、被子都往那儿晾。那时候周止诺最喜欢在大晴天一早起来去抢位置晾被子,晾好之后再回到屋子里睡回笼觉。陆坤多半像个虾米似的勾着腰缩在毯子里睡得迷迷糊糊,她会挤在他身后睡在床沿上,他就转过身来往里面挪一挪,伸出一条胳膊给她枕着,另一只手拉起毯子把她裹起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埋怨她:“大周末的不好好睡觉,淘气!”胡茬儿扎在她的脑门儿上,她用手指挠他下巴,然后被他攥住手,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周止诺抵着门的手慢慢松开,她把脚步收了回来。这里跟她已经没有关系了,旧地重游也是枉然。陆坤已经有了新女友,有了新房子,他的新女友熟知各种名牌,能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肯定也能把他们的新家装点得漂漂亮亮。陆坤肯定早已经忘记这个城中村,忘记那段“蚁族”岁月。从前吃苦,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享福吗。
周止诺突然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点可笑。一定是大姨妈要来了才会这么多愁善感情绪不稳定。又不是七老八十要入土为安了,玩什么旧地重游?既然陆坤已经大踏步地往前走了,她又何必孤零零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在这里盘旋打转儿。街边一对对情侣亲亲热热地吃着麻辣烫和炸鸡排,她却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回忆那块永远回不来的肉骨头。
想到这里,周止诺决然转身,迈开大步向路口走去。刚才的火锅没吃几口,她现在觉得饿了,决定买一个炸鸡排吃。路口有公交车可以直接到她现在的住所,只要吃完这个炸鸡排,上了这趟公交车,她就再不跟回忆纠缠,再不去想陆坤。况且,当年他们吵得那么凶,几乎要把对方折磨死,陆坤他甚至……周止诺觉得心头一块藏匿了很久的伤疤猛地被揭开来,那种切断筋脉撕心裂肺的疼又回来了。是啊,周止诺,你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疼呢,光想着陆坤的好,难道你忘了当初自己为什么毅然决然地离开他?
“哟,这不是小周吗?”
周止诺正举着一块炸鸡排要啃,忽然有人在旁边叫了她一声。她转头一看,居然是以前的房东刘叔。刘叔发现没有认错人,笑得更开心了,他说:“还真是小周!好几年不见了吧,变漂亮了!”
“呃,刘叔啊,您气色不错啊!”周止诺尴尬地举着炸鸡排,啃也不是,不啃也不是。
“托福,托福。你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又出书了没?”
“刘叔,我现在是编辑,帮别人出书,自己不写书了。”周止诺举着炸鸡排傻傻地说。
“那也好,文化人!你一搬走啊,咱楼里可就没文化人了!”
“呵呵,您可别这么说,我没文化。”
“怎么着,要搬回来住吗?你搬走我真是太吃惊了。”刘叔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开了。
周止诺突然很难过,很想拿炸鸡排抽他。他怎么这么不开眼,专往别人伤口上撒盐。
“不,不搬回来了。”
“哟,那真可惜了,我还以为你回心转意了呢。”
“刘叔,我赶时间先走了,改天再跟您聊!”周止诺被一种巨大的沮丧感包围起来,连最起码的礼貌也顾不上了,只想马上逃离。
“行行行,你忙去吧!”刘叔爽快地道再见。周止诺几乎连再见都没说一句,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像是要逃命一样催着司机快点儿开车。
刘叔笑呵呵地冲着慌张逃跑的周止诺叹了口气,说:“可惜呀,没遇上。”
陆坤回到家的时候,发现甄诚正站在门口。狭窄破旧的筒子楼楼道里,灯光昏黄,照得她的脸庞不甚清晰,耳垂上的钻石耳钉却光彩夺目。她正专注地玩手机游戏,不用问,是一款升级版的扫雷游戏。前几天他玩的时候被她看到,她瞬间就有了兴趣,从下载安装到掌握游戏要领再到超越他的最好成绩,没超过一小时。这是理工科女生的思维,简单,专注,一心一意,直达目的。与这样的人相处,无需牵肠挂肚、纠结权衡,非常省心,可是也许是太省心了,他的心里出现了一个空落落、凉飕飕的黑洞,不知道用什么填满。
很多次,陆坤下班晚归,都看到甄诚这样等在他的门口,身上穿着名牌衣服,手里拎着名牌包包,用的是最新款的手机,一颗耳钉抵得上这里一年的房租,整个人与这破破烂烂的筒子楼完全不搭,可是她就那样大方自然地等他,就像回到自己家门口发现忘记带钥匙而等待家人回来开门一样。他说过很多次,不要过来等,万一他加班不回来她就得白白站一夜。她从不会撒娇耍赖说那你就给我一把钥匙呀,她只会淡淡一笑说,没事,难得有个安静的地方让我消停地玩会儿游戏。她的表情丝毫不做作,语气没有半点矫情,那妥帖的感觉就像一个最贴心的伙伴,只要你需要,可以向她寻求温暖和宽慰;如果你不需要,她不介意远远保持观望。陆坤不得不承认,某些瞬间,他是愿意跟甄诚这样长久地走下去的。跟周止诺那小疯子比起来,甄诚是女神。可是,更多时候,他痛恨自己,偏偏爱的是疯子而不是女神。
“这么冷的天,你就一直站在这儿?”陆坤快速掏出钥匙开门。
“刚来,一轮游戏还没打完!”甄诚举起手机给他看,“不过分值已经超过你啦!”表情有几分调皮。
陆坤满是歉意地笑笑。只有九平方米的小屋子里面暖气很足,又因为楼下刚好是浴室的锅炉位置,所以很暖,一开门,暖洋洋的空气扑面而来。
“你这小屋子还真暖和!”甄诚说着,大方地脱了羊绒大衣,随手挂在门后简易的挂衣钩上。
“嗯,是。你在外面站冷了吧?”陆坤顾不上脱外套,急忙从暖瓶里给她倒了杯水,把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椅子拉给她,“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晚上约了人吃饭,让你别过来了。”
“约了人吃饭,这么早就回来了?”甄诚笑得狡黠,但是很快发现了陆坤脸上的不自然,于是立刻转移话题。“我晚上去一个老同学家吃饭,刚巧她家离这儿不远,吃完我就顺路过来了。好多天没见到你了,替我爸爸来看看你。”
“你看,真对不起,前几天院长生日,刚巧我出差,没过去吃生日面。他肯定挑理了吧,改天我专门去负荆请罪吧。”
“好啊,哪天?”
“嗯……”陆坤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语塞,支吾了一会儿才说,“哪天都行,是我去请罪,只要院长愿意见我,我随叫随到。”
甄诚扑哧一声笑出来,说:“你怎么把我爸爸说得那么可怕,他那么喜欢你,怎么舍得生你的气!他倒是不停地埋怨我,说是我前期工作没做好,没有提前跟你约档期。知道你是公司的顶梁柱、大忙人,轻易约不到。”
陆坤的脸腾地一红,摇头说:“千万别这么说了,再说我就要钻地缝了。当年院长对我那么好,要是没有他提携我,我还不知道要画多少公共厕所呢。”
“你知道我爸爸的心意就好。他的学生、下属很多,但他好像偏偏喜欢你,他说跟你喝酒、下象棋、聊天的感觉最好。你差不多就是他的理想女婿范本。”甄诚大方地笑,目光专注地看着陆坤。陆坤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睛不自然地瞄向电脑桌上的台历。甄诚追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抬手拿起日历看了看。
“过几天要搬家了吧?我替你联系了搬家公司,价格公道,服务质量也不错。具体哪天搬?定了没有?”
“我还没想好。”
“那就这天吧,”甄诚在日历上面一指,一个日子被红笔画了圆圈,“看你这么认真地做了记录,这是什么重要日子?”
“没什么,一个图纸的交稿日期。”陆坤敷衍地笑了一下。
甄诚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失落,但是很快收拾好,转变了话题:“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出差这几天很累?”
“还行吧。”陆坤用手搓了搓脸,倦意好像更重了,不禁打了个哈欠,“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早上又赶着去公司,写了一天文件。今天晚上补个觉就好了。”
“那好,你早休息,我先走了。过来看看你我就放心了。”甄诚说着站起身来,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哦了一声,“对了,忘记告诉你,刚才我等你的时候,房东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