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9章(第1页)
她选择生下来的,就该让她亲手结束,她和晴娘一起消失,这无边痛苦罪恶也就彻底终结了!
但小小孩子的眼泪如一团烈火,将她的心灼出一个大洞,她到底没舍得下手,于是陷入另一种更大的崩溃中——她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她竟险些杀了晴娘!
晴娘说不要她这个阿母了!
她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怎样无法弥补的大错,她怕极了……
醒来后,身边已无晴娘,而她竟得救了……因为得救,所以更错了,她本可以带晴娘离开的啊!
重伤昏死,乍然脱离那炼狱,这无法可想的悔恨崩溃将她彻底击垮,她甚至分不清自己当时是否松开了手,或者晴娘已经被她亲手杀死了!
伴随着太多无法承受面对的情绪,她的神智彻底迷失在无边混沌中,身体代替她做出选择,强迫她忘掉了一切。
但仍有一丝意识残留,迟迟不肯松手,挣扎着想要醒来。
冯珠含着泪道:“是阿母无能,直到今时才敢记起这过错……”
少微摇着头,至今她才知晓,原来阿母疯掉不是因为来自秦辅的折磨,是了,阿母那样坚韧,支撑了那么多年……秦辅怎么配!只有她才配!
胡乱的想法,胡乱的归结,泪水也在胡乱地摇晃,又听阿母哽咽着道:“阿母说你是不该出世的孽种,更多是因阿母选择将你生下,却害得你面对这样的苦难……”
人在被折磨到疯狂时,好似会失去温柔措辞的能力,出口便是伤人的戾气,不知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给滔天恨意一个出口。
“阿母生下你时,身边没有其他人,我当时想过,不如将你扼死……”冯珠流着泪道:“可我心想,我心想……将你留下,或许能够取信秦辅,换来逃走的机会。”
那时她还未真正意识到那恶匪的可怕冷血,尚且抱有许多天真的自救想法,生下孩子的初衷也是为了拿来利用。
看到阿母眼中的愧疚,少微却斩钉截铁地道:“这是阿母的权利。”
她说:“我是阿母身上生养出的血肉,阿母想如何用就如何用!”
冯珠泪如雨下,忽然倾身将女儿紧紧抱住,泣声道:“怪我那时并不知晴娘会是这样好的孩儿……因此,阿母从来都不是被一点所谓血脉绑住的,只因阿母也做过孩儿,故而知道晴娘是这世上最好孩儿……”
不是因为血脉,不是因为是女儿,只因是晴娘,是救了她不止一次、越养大越叫她愧疚的晴娘。
冯珠扶着女儿的肩,颤声问:“阿母险些杀你,你恨不恨阿母?”
少微忍着泪,认真道:“我原本想恨的,阿母掐得我好疼,可我那时突然想,阿母生我时更疼,便恨不起来,也没办法生阿母的气了……”
少女因忍泪而嘴角下撇,两只眼包满了泪:“我原就不恨,阿母这样解释,便更加不会恨了!”
那两包眼泪始终不肯坠下,少女嘴里的话也不肯停下:“阿母看着我长大,我也在长大中看着阿母不停受苦煎熬……我从不怪阿母,因我心中清楚,我和其他孩子不同,我身上天生有恶鬼的血,我的存在是阿母受苦受难的罪证……”
“不是,早就不是了……”冯珠扶着女儿紧绷颤抖的肩,急忙解释:“你说过,你没喊过他,他就不是,他在你我心中就不是。至于身躯,至于血脉,他给的血他早就取回,取回之后又流干了去,我们是看着他的脏血流干流尽的……哪里还有什么血脉?”
“少微,错的人死了,是你我合力将恶匪除去,现在这里是对的地方,再没有错的人了。”
“而若非要说什么血脉……”
冯珠轻握住女儿一只手,贴放在自己腹部,轻声说:
“我曾听高明的医者说过,女婴在母亲腹中数月大时,便长出了胞宫与阴精,这两样便能生出日后的孩儿。因此,早在我尚且在你大母腹中时,你便已经注定是我的孩儿了,我们认识了这样久,只是阿母不巧将你在错的地方生下。”
少微手掌发烫,心间震颤,仿佛刹那间被这圣洁的说法净化,大颗的眼泪终于砸落。
“晴娘,你来说,经历了这样一件事,阿母还是不是一个完整的、自由的人?”冯珠问。
少微重重点头,眼泪飞颤:“当然!”
冯珠:“既然完整自由,那是不是便没人可以批判阿母的恨?”
少微再点头。
冯珠泪眼中绽出笑意:“那同理,也没人可以批判阿母的爱。”
她想恨眼前的孩子就可以去恨,没有人可以说她错;而她想爱眼前的孩子也可以去爱,无人可以批判可以指责可以阻止。
这仿佛是世上最有力量的话,杜绝了少微心底一切的后顾之忧。
少微猛然拿脑袋抵向阿母肩窝,紧紧抱着母亲,泪水无声外涌。
来自母亲怀抱的暖意总是独一无二,这暖意正是万物生命的来处。
姜负曾说,人在恐惧时之所以会躲进被中,便是潜意识在找寻在母亲腹中时的安全感。
即便这世上不是每一位母亲都慈爱温暖,但此种向往感受自生来便刻入骨血,许多人穷尽一生都在寻找重归母体的安宁。
十一岁那年弑父弃母,冒雪下山而去,之后即便走进春时夏日,但在少微心间,那场血淋淋的风雪从未真正停下过。
直到今时今刻,贴紧母亲,暖意笼罩,大雪终于休止。